颓废、封闭与自我救赎

  • 来源:名作欣赏
  • 关键字:崔舜华,波丽露,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废墟
  • 发布时间:2016-07-28 17:26

  --读崔舜华《波丽露》与《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废墟》

  台湾“80后”现场:新主体的发生、困境与再探求 特邀主持:黄文倩

  摘要:

  台湾七年级诗人的阵地是PTT实业坊(台湾最大的BBS站)poem广告牌,同时移转到新的部落格和社群网站。他们的文字有非常明显的游戏与实验精神--多元、复杂、炫技,在网络社群交流的同时,成为一时间难以简单概括的世代。崔舜华具有极高的人气,被誉为七年级最令人期待的诗人。

  关键词:崔舜华 《波丽露》 《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废墟》

  一

  崔舜华,1985年出生,台湾政治大学中文系硕士。2013年,她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波丽露》,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于2014年出版了第二本诗集《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废墟》,整本书是一首四千余行的长诗。她的诗经常在各大报章杂志上出现,被誉为七年级(台湾惯以“年级”为世代的划分,以民国纪年,公元对应为1981-1990年)最令人期待的诗人。

  十余年前,“明日报新闻台”是台湾的六年级诗人最辉煌、最活跃的舞台。带着对出版霸权的反动,当时还很年轻的六年级(出生年为1971-1980年)诗人,在网络上各自开台发布自己的作品。如鲸向海、杨佳娴、银色快手等,都是当时红极一时的诗人。然而,明日报新闻台在2001年关闭,由PCHOME接手,有名的诗人回归到纸本出版,但更多的诗人被这个强大的离心力给甩开。

  相对于不知所措的六年级诗人,七年级诗人悄悄地在PTT实业坊(台湾最大的BBS站)poem广告牌开始写作,大量地结社,同时转移到新的部落格和社群网站。他们的文字有非常明显的游戏与实验精神--多元、复杂、炫技,在网络社群交流的同时,成为一时间难以简单概括的世代。他们年轻,还在演化发展中。更为重要的是,七年级诗人虽仍秉持着对于“霸权”的反抗,但更有种对于上一世代仅在网络上成名的内化补偿心理,他们制作刊物、集结诗选、自费出版自己的诗集,加上独立出版社在近年如雨后春笋般成立,文学作品的出版,不再把持在少数居于文坛龙头的出版社。

  2007年,同人志《贰捌》,编选了崔舜华等新锐诗人的作品。2011年,标榜着七年级自我评选,谢三进、廖亮羽编选《台湾七年级新诗金典》(酿出版2011年2月版)也收录了崔舜华的诗。饶富意味的是崔舜华的自述:

  ……为主流平面媒体所斥,不登文学奖大雅之堂。嗜烟嗜梦,嗜读侦探小说。反传统,反垄断,反过气歌手与二流作家;拥戴美帝日帝霸权动画,不成熟的女权主义倾向,新鲜柳橙与枫糖松饼。将写诗视为一生志业,零散时写散文与短篇小说,擅长细节叙写与身体书写,文字冷凝如雪,流转如风,隐喻过多,性别意识极强。

  这种自述,有种刻意的叛逆,也可以看出崔舜华早期摆荡于传统与非传统间的倾向:投稿正式的副刊和文学奖并不是很顺利,于是从诗社的集结、诗刊的发行中崛起。后来她陆续获得太平洋诗歌奖首奖、金车文艺奖、喜菡文学奖等奖项,越来越多诗作发表在各大报纸的副刊、年度诗选以及《联合文学》或《印刻文学生活志》等重要的文学刊物上。她从网络、诗人群体,走向原本所叛逆的“霸权”,在各个文学奖、诗歌节、诗社、讲座中,站稳了“备受期待诗人”的位置。

  崔舜华经营的新闻台名,从“密云”,到“失意的人写得意的诗”“巨灵横卧的梦境”“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废墟”,目前叫“稠人”。华丽敏感的辞藻,繁复绚烂的意象,使她在PTT的poem版被视为女神,拥有不少粉丝。同为七年级诗人的罗毓嘉说她是炼字的女娲a,罗珊珊(九歌出版社主编)则说她“追逐下一行句子永远比季节更快,甚至比浪更快”,“灵感总如华丽喷泉”b,许多人都见识过她随时在空档写诗。她刺青,抽烟,喜欢漂亮的事物,穿漂亮的衣服、画漂亮的妆。但她的照片、访谈都显示出纤细叛逆的样子,带着一种小布尔乔亚的情调。

  二

  第一次知道崔舜华的诗,是我的几个学生--正值二十岁的男孩们在读她的诗。其中最朗朗上口的,莫过于崔舜华的《安全感》中这几句:“从鞋尖露出的脚趾/是三月的樱桃/唯恐被摘取而终日惶栗/唯恐被爱/而一生不安心。”我于是发现,这种一心去爱,却又害怕不够被爱,不知道未来终将如何的不安全感,使得叙事者成为一个无助、无辜,自觉无人能懂,犹豫、安静、压抑的爱人,既暴烈又纤细感伤的情调,受到现在年轻读者的喜爱。

  这是《波丽露》一书最重要的主题。她对待爱情极度小心翼翼:“那里展开道路,你来之前/新的砖石铺就,新的温差/令敏感的女性辗转难眠/临厩眺望,焦碌异常/你来之前,我赶赴滤清一场枝节/冲一壶上好茶叶/剪落透明的指茧。”(《你来之前,我的忙碌》)忙碌而忐忑的准备,只为了一段完美的相聚。

  然而,爱情时有不稳。像她在《我心中的瑰宝》中,她用手臂贯穿全诗:手臂用来挽留掩门离去的爱人,承接对方淘汰的领带。“你”介意他忘了帮你点烟,也介意他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但最终,“你”仍是顺从求全,放下自己的立场,然后再度成为那个伸出手臂、承接淘汰领带的那个压抑的爱人:“他的吐司、咖啡和煎蛋/他喜欢自己料理/你明白他的烹饪天分/你解开他打好的领结/你再次举起手臂。”

  至于与本书同名的诗《波丽露》,写的也是这种情绪:

  我不快乐。请让我为你说明

  容易受伤,当你

  经过我的身边

  当你忘记搭配成套的领带

  我提议那成为一种轻忽

  关系的症结

  像别在衣襟上的珍珠

  用青色的墨水勾起句读

  像评论昨天的云

  交谈前的地平线

  波丽露(Boléro)原本是西班牙舞曲名,1928年时法国作曲家拉威尔以此舞曲为基础,创作名为《波丽露》的舞曲。这首曲子以小鼓自始至终打着同样的节奏,慢慢加入长笛、单簧管,音色渐强,从暧昧不明转趋明朗,到末尾以乐队全奏,辉煌而热闹。然而崔舜华的《波丽露》却恰好相反,是一个寒冷、枯萎且拥挤的世界:“越变越小的世界里/生存充满软而倒错的逻辑”,“我”并不快乐。因为“你”的缘故,使得“我”敏感,容易受伤,“你”忘了搭配“我”所挑选的成套领带,“我”含蓄的指控--用“提议”一词--“你”轻忽了我们的关系。最后收尾平静忧郁,与舞曲《波丽露》最终的华丽爽朗全然不同。以这首诗的名字作为全书的书名,我想不会只是纯粹为了好听,也有为这本书定调的意味。

  崔舜华喜欢精致的器具和食物。她往往借由这种器物、空间的书写,来说明自己的封闭与等待。像《闭居者》:“红酒炖肉、玫瑰粥、裸麦汤器……/大量的物质,雕花精瓷/供应每日清晨/一刻钟的自我轻贱”,“大门深锁只不过/为了供你华靡异想/当我伸出手,当我/并不伸出手/银黑蔻丹或枫缎洋服/你来不来,或者/你不想走”,诗中似有古典文学中类似温庭筠词闺怨的意味:美人在华丽封闭的室内,等待思念的爱人。但是这首诗中的物质,是西式的、莫名的,呈现后现代式的拼贴感。女子闭居,打扮,封闭自我,深锁大门,自以为可以营造出欲拒还迎的姿态,但是末尾以“你按过的门铃/永远自由狂野”作结,显示对方并未在意她的布局。

  除了这些跨度大的华丽意象之外,崔舜华偶有看似口语、絮叨的诗作。较少的意象,较平凡的语言,看似流畅无技巧,但反而具有很好的张力。如《恋人絮语》一首:“说说他们对我的看法好吗?/说说那天我们喝了下午茶/我选择缎面洋装,搭配/素色柔软的高跟皮鞋/散步的时候,小心并着肩膀地走/得体吗?我的头发/那么的黑,像星辰周围最稠密的夜”,全诗不分段,絮絮叨叨地问着恋人,是否有将我们的事情告诉别人了。告诉别人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诗中描述的事情都是关于穿着、打扮、工作、下午茶、宠物等日常生活,都是叙事者“我”所在乎、觉得幸福快乐的事,冗长啰嗦的节奏,既琐碎又平凡,甚至几近无聊--以显示出“我”是一位安于日常的恋爱中的女性。

  《手机社交》也是一首碎念的诗作:“我在赶火车/我在赶公交车/我在赶时间/我在开重要的会议,不/我并没有说谎/和你见面很开心/改天再聊/下次再见。”使用手机的现代人,交流看似实时,但情感疏离。在这些借口中解释着自己并没有说谎,有种虚应了事的感觉。这种轻盈无重量的语句,带着作者对于现代人生活的观察和批判。

  读她的诗,很容易感受到心灵的空洞,虔诚的信仰,世俗的美。她的《信神》中有这样的句子:“经过谁身旁,彼此碰撞了肩膀/千百句隐于烟雾中的祷词/霎时间字字读现/坠落地面/盛开为心。”拜拜、掷筊,是为了祈求自己所烦恼在意的事。然而她敏锐的心,与拜拜的众生巧妙的连接,一种同理、悲悯的连接,从个别自我扩张至群体,既神圣又温柔。

  三

  2013年的《波丽露》收录她更早时期,包括她还在BBS、新闻台时代的作品。到了2014年的《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废墟》,尽管里面容纳了一些在此前的短诗作,但她的目的,终究是组合成一首长诗。这时候的她已经结婚,书的内页就写着:“献给蔡琳森。”那是她的丈夫,同为七年级诗人,2015年出版诗集《杜斯妥也夫柯基:人类与动物情感表达》(台湾南方家园出版社)。因此这部书,可以说是一封长长的情书。

  在撰写这本书的时候,她在家里接案子写作。每天煮饭、洗衣、写稿,在热闹的菜市场,感受喧闹的寂寞,然后在这本书中,描述了柴米油盐的日常。在一年内创作四千余行的长诗,创作速度非常快。崔舜华说:“像是走路,那时间我走得比较快,每个阶段有不同的现实条件、心理状况、感情状态、健康条件,我觉得这是运气。”c她的写作并没有严格规划,写到哪算哪边。这本书中,每一段落的诗都没有题目,只有编号。

  相对于《波丽露》中充满对于爱情的忐忑,《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废墟》一书,则走向对爱情的信赖。尽管生命仍有让人胶着之处,但有了稳定的爱恋关系,无论到哪,都可以赖为慰藉。比如五十号,就是一首情境美丽的情诗:

  你睡着了像蜜蜂

  吻起来像鹿

  像一条河

  流了很远很远

  才秘密挨近我身边

  静静待着

  爱着、生活着,想着未来终将老去,有时觉得寂寞。末以“你是乘载/我是危楼//你是微光之舟/我是雾中水流”这样优雅含蓄的承诺作结。

  意识到爱人的老去,感到不忍和惶恐,像是:“而我的心/我的心/它对我说再也不要看着你变老/再也不能重来一遍/交换一株紫锦草别在耳垂”(编号四十六)。前一本诗集透露的不安全感,仍然延续在这本书中。只是很明显的,一段平稳下来的感情,只有时间和身体的的局限令人恐惧,再无《波丽露》那样的猜忌和委屈。

  作为一首四千余行的长诗,她的意图是,随意翻开书,从哪里读起都可以。若以这意图来说,她成功了,然而她不能避免的质疑是,这首长诗有不少地方明显松散,意象的跳跃固然令人惊喜,却更多时候,衔接性弱,意象失准,让人不明所以。她擅于描写细节,给人美丽的感受,但画面尽管丰富华美,却无法构成一部完整的长篇。

  此外,这本书的意象跳跃比此前更大胆,但所陈述的是一个更小更封闭的世界。并不是说“家庭主妇”一职就必然的封闭或狭隘,但我认为崔舜华是有意识地去描写这种狭隘、刻意的标签。她知道生活中柴米油盐的琐碎与平凡,这就是她的奉献方式。她写烹饪,写植栽,写情欲,写房间,她的诗都来自她生活所见,既然柴米油盐琐碎平凡得令人无聊,她那种喜爱异国风情的倾向就更为明显。她在她的生活中加入许多幻想,使她能暂时脱离现实,进入浪漫的世界里。

  读她的诗可以发现,这些异国风情的串接,有时不是为了建构什么完整的意象,更多的是为了音节的好听。比如她说:“试着写一些字/读出声音/再要一杯热咖啡/礼貌地读出女侍的全名:/佩霓雅·居安丽·泰尼亚。”她借由一场假想的,或者回忆的旅行,与车站、咖啡、外国侍女的长长的名字、面饼,拼凑成一幅异国的风景画。又比如“在奶油薄饼与色拉的边界/从皱褶地带/写一封信到苏门达腊”,类似这样,她写了许多行李,还有火车、露天咖啡店、电影院、船票、港口、橱窗、邮票。在诗中,她到了各个国家和城市。这些地方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节很长,念起来好听。这些陌生的地名,似乎更能带她远远离开她所蜗居的台北盆地的某一隅。

  她喜欢写外国语言,尤其法语,大抵是她幻想异国情调的方式,如“我对他说Merci,au revoir,谢谢再见/然后离开他多愁善感的奶酪/而多愁善感就像奶酪/继续被沿街发送”,或者是“谁从传说的海岛上来/你在树林里焦急奔跑/修饰暮色与瀑布的轮廓/预备一场最得体的重逢/微笑悄语:/Tu me manques,au revoir(法语,意为”想念你,再见“)”。像“谢谢再见”“想念你,再见”这种简单的句子,用中文表意其实已经足够,但是崔舜华显然想营造全然陌生的气氛,没有更多的深度,只是想把情感拉得远远的,看起来更浪漫。

  她常常写食物,写烹饪。在书中她烤饼、炖汤、煮粥,还有咖啡甜点枫糖浆。这些食物都让人感觉迷幻而诡异:“打开烤箱/你听颜色/撰构新的每日食谱//烤土司是/鸽子婴儿羽绒里的那种粉/花生是土茎蔓生的那种红。”用心烘焙,但吐司何以是粉、花生为何是红,显得诡谲莫名。又像“踮起脚尖/爬上去/采番红花//刷洗陶土锅子/为某个人炖汤/搞得自己像一株九层塔//干脆也放进去/一起炖煮。”她将满怀着热情、竭力为爱人烹饪的过程,搞得如此惊悚,把这种繁琐、幸福又无聊的过程,变得有张力。

  她写颜色──在这本书中,她用了更多更多的颜色,前面加以跳跃的修饰,像是坏痂绿、栉瓜绿、胡桃蓝、午夜蓝、苍鹰灰、枫皮灰,带着奇异的颓废。

  她也写植物。植物可以是她的日常:“白天你是一盆杜鹃绿/再没有什么更逼近快乐//你剪下红色/你收集果壳//此刻蹲在阳台边抽着烟斗/接近一种肾蕨灰。”植物也可以作为性的暗喻:“他的眼睛,碧绿柔软/如蕨叶的女阴/临受晚露而舒展/对你向内揭开午夜裸肉色的秘辛。”她的诗中有大量的植物,像蕨叶、蒲公英、牵牛花这种随处可见的,平凡、飘荡、荒芜的,又或者薄荷、鼠尾草、胡椒这种可作为西式料理的香料,需要照理,可供烹饪的。缤纷的颜色,衰败中的生机,以及隐含在日常生活的小小叛离,终于逼显出她在诗集中不断提到的一个特殊意象──蜗牛。

  她在多处写了蜗牛,如“一头蜗牛住进眼睛/牠是那么的多愁善感/以致老是算错日子/所有的身体都像墙”,“夜晚,一万头蜗牛安静睡着/梦中一千株红橄榄秘密绕行城市”,“一头蜗牛背着地图/接近脏器内部的锚心”。尤其看二十九号:

  落雨前,你剪去枇杷的干肢

  照料薄荷、胡椒和九重葛

  黄昏,人群翻掘彼此的软土

  每一双手紧握指路的植株

  我背负最微型的废墟

  吮食时间根部的泥癣

  至此,终于知道,蜗牛就是她所指的废墟。书的末尾,崔舜华以这样的废墟作结:

  你从塔尖最高处坠落

  形成柔软微密的矿脉

  一头蜗牛背着雾的影子经过

  像某个很久很久以后

  终于被实现的预感

  无数飘雨的冬日清晨

  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废墟

  蜗牛背着雾,背着地图,住进眼睛里。2015年8月30日,崔舜华在台北的齐东诗社,主讲了《我生命某些事物在瞬间崩解》,她解释蜗牛的意象:“它的壳就是它的废墟,只有它居住在里面,里面杳无人迹,那是充满回音,很空洞很寂寞的状态。”由于在家接案的缘故,她每天相处最久的,就是他们所租赁的房子,这个房子,就是她的废墟。但是她说了:“我不觉得废墟是个负面的词,废墟很空无、很沉默、很安静,但里面是生机丛生的,有草和花、蝴蝶和昆虫在里面游走的。我那阵子的心境比较像那样的状态,并没有很开心地过每一天,我很焦虑,可是在每一个像一整块透明冰块的日子里,我确实是获得比较多的休息和滋养。”

  于是,这与她的写作主题全部串起来了:封闭的居住空间、叛逆的异国情调、烹调和植物。这些或许与她的婚后生活相关:我们总要生活,觉得不安,岁月催人老,令人恐惧。尽管如此,我们仍有美好的日常,我们仍会爱。

  四

  崔舜华作为一位“女”诗人,她不吝于强调她的女性标签。1999年,李元贞曾在《台湾现代女诗人的诗坛显影》一文中指出:

  了解台湾现代女诗人所面对的诗坛情况,即知为何大多数女诗人觉得写诗与性别无关。女诗人从投稿诗、出版诗集、被选入年度诗选或其他诗选,多半经过男性的法眼,此法眼是戴着既存诗学的偏见。而这些偏见,不是不自觉地从性别观点限制女诗人作品的解读,就是以理论大包或琐碎的语言技巧分析,滑掉女诗人作品可能的深意。d

  相较于李元贞早年急于为女性诗人辩驳,宣称她们尽管逸出、游走于正统的、男性的文学史之外,但却不宜用代表女性的标签去理解女性作家。该文中举出许多女性诗人因身为女性而受到局限的过程,她认为,女性诗人需要更公平、不带偏见的理解。但是,21世纪的女诗人显然不这么想,崔舜华更自我标榜的就是这种女性标签。女性主义的张扬,不在于与男性平等,而是张扬自己身为女性。在两本诗集中,崔舜华写得最多的,就是一位身为女性的、暴烈却压抑的爱恋。她猜忌、不安,试图温柔和委屈,封闭自我如一个惯于闺怨的女人。她喜欢物质、缤纷斑斓的事物、顿挫的音节。她所写的性欲,属于女性的性器官的暗喻。她写专属于女性平凡日常的唠叨和想象,她写作的风格绚烂夺目,其极为强烈的女性特质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崔舜华的风格固然是她个人的特色,但是谈到她的崛起道路,却必须从整个诗坛的现状来看。她的崛起方式,并不是一个特殊的现象。现在在诗坛活跃的七年级诗人,如罗毓嘉、印卡、任明信、王志元、蔡琳森、潘柏霖等人,都是从BBS、新闻台、部落格等社群网络蹿红,然后经由得奖或者互相推崇,终于能纸本出版。这些原来不居于主流位置的出版社,与同样不为主流、别具特色的独立书店合作之后,使这些诗人成为新一代的新主流,参与各式结社和讲座,形成一股文艺、时髦的气氛,成为时下年轻读者竞逐崇拜的对象。

  不能不注意的是,这个潮流的兴起,与时下年轻读者所崇尚的情感趋向有关。他们喜欢叛逆和炫技,忧伤敏感,为了已经拥有的事物焦虑,只因为害怕随时崩毁失去。他们似乎是带点林黛玉的尖刻和脆弱,对于世俗,既渴望被理解,又因为孤独不安而自顾逃离,自毁式地耽溺于眼前的恐慌,不愿意向上提升振奋。崔舜华诗中的情感,大抵属于这种脉络中的一环。

  崔舜华在《波丽露》中说:“越变越小的世界里/生存充满软而倒错的逻辑。”或许就是现在年轻的群体所需共同面对的课题--越来越小的世界,越来越空虚的心灵。越是多元,则越是无依。当没有一个更大的、可依侍的核心价值,只能面对更为封闭的自我。费兹杰罗曾说所有的生命都是一个崩溃的过程;本雅明则认为悲剧的要素,就是颓废、忧郁的废墟;崔舜华在这个令人忧惧的狭隘世代里,更为封闭地承接这些说法。幸好她还能爱,她的诗终究也是在废墟中生产的一种想象的生机。

  a 《波丽露》推荐序一:《给我们的女娲》。

  b 罗珊珊:《在世界这座折坏又摊开的纸迷宫中相遇──记我认识的崔舜华》,《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废墟》跋。

  c 李屏瑶专访崔舜华:《〈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废墟〉--崔舜华:写诗的速度是一种运气》。

  d 1999年,淡江大学中文系主办“中国女性书写国际学术研讨会”会议论文。

  访谈资料:

  1.李屏瑶专访崔舜华:《〈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废墟〉--崔舜华:写诗的速度是一种运气》,《博客来阅读生活志》2014年10月20。

  2.崔舜华主讲:《我生命某些事物在瞬间崩解》,诗人女史讲座,台北齐东诗舍,2015年8月30。

  崔舜华作品:

  1.崔舜华:《波丽露》,宝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3年4月版。

  2.崔舜华:《你是我背上最明亮的废墟》,宝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14年9月版。

  谢旻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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