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性”写作,或“农家子弟”的书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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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6-07-28 17:46
--鲁顺民与他的《天下农人》(下)
摘要:
鲁顺民的《天下农人》是一部厚重的文学作品。作者是农家子弟,又是具有“介入”情怀的知识分子,故其对农民问题的思考,常常能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前者意味着作者可以进驻到农民的生活、思维和话语体系之中,贴着农民写,且能感同身受,他人的疼痛也是“我”的疼痛;后者则意味着作者可以从其同类中拔地而起,用“另一类人”的眼光观照农民处境,从知识分子的视角反思现实问题。
关键词:鲁顺民 《天下农人》 农家子弟 书生气 在地性 田野调查
二
我已写了一堆东西,但其实只涉及《天下农人》的一小部分内容。这本书在我看来,实际上是在两个层面运行,一是自己的故事,二是别人的生活。前者顺民是收心内视,后者他则在以己度人。而后者,又构成了本书更重要的篇章。
这大概与他的写作性质有关。顺民并非专攻小说的那种作家,而是主打散文和报告文学。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写报告文学的作家是很吃香的,他们写得风生水起,读者读得也心惊肉跳;但随着80年代的终结,报告文学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其中的道道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关于这个话题,前几年我写的一篇文章《在公共性与文学性之间--论赵瑜与他的报告文学创作》(《中国作家》2010年第10期)时有所触及,或可参考。当然,不死不活期间,它又鸟枪换炮,转世再生了。现如今,它的名字叫“非虚构写作”,代表性作家是写出《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的梁鸿。
可以说,《天下农人》的许多篇什就在报告文学或非虚构写作的谱系之中,而依我拙见,要想把一篇报告文学写好,关键在于你有没有问题意识,能否直戳社会的痛点。由此再来看顺民的这路作品,我就觉得他扎得稳,沉得深,立意高,一些篇章起笔看似漫不经心,但读下来却又让人悚然一惊。例如,《公办王家山》,表面上聚焦全国劳模--王家山小学校长马世奎,但实际上写的是乡村教育之痛。《扶贫流水》初看散漫一片,但实际上写的是扶贫困境之痛。作协须扶贫,作家去扶贫,许多事情“只能通过平时积攒下的私人关系才可以奏效”,这种状况我在季栋梁所著的《上庄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中已见识过,这自然已是困境;而更大的困境还在于,扶贫表面上搞得轰轰烈烈,实际上却违背了“救急不救穷”的古训。进一步追根溯源,此种补救又与对乡村社会秩序的破坏有关。乡土中国本来有一套对付贫困的方式,“但是,这一切以革命的名义全部砸碎”。我前面已点到了《失忆的蛟龙》,它的主旋律是沉痛的--那个乡村敬老院已名存实亡,而亡故的老人中,九人里就有五人自杀(此文虽写于2001年,但如今农村老人以此了断自己的方式非但没有绝迹,反而愈演愈烈);它的副旋律同样令人揪心。在不断的旁逸侧出中,鲁顺民其实想要呈现的是几乎没被人关注过的问题:对于一个高考落榜生来说,没能跳上“龙门”本来已是一种失败;而返入“农门”,却很难一下子融入农民固有的生活方式之中,不得不经受第二次失败。当然,经过一番“思想改造”的过程之后,他们变成地地道道的农民已毫无悬念,但问题来了:“现代教育之目的,就是要培养和造就有别于传统的‘另一类人’,十年寒窗苦读,结果最后和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农民别无二致,那要学校干什么?”当鲁顺民如此思考时,我想到了迪尔凯姆的说法:“应当在‘疼痛’的地方,也就是在某些集体的规范与个人的利益发生冲突的地方去认识社会,而社会正是存在在这里,而不是在任何其他地方。”a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以为鲁顺民虽拐弯抹角,绵里藏针,但最终却是揭开了伤疤,指向了社会的痛处。而这些疼痛,往往有伤大雅,很可能已被删除。这个时代鼓励的是“有了快感你就喊”,你怎么可以疼得吱哇乱叫呢?
更疼痛的是山西的矿难。山西煤多,煤矿就多;煤矿多,矿难也就多。王家岭矿难发生时,顺民与赵瑜等五人第一时间赶赴事发地,然后撰写了报告文学《王家岭的诉说》(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而《王家岭矿难采访手记》应该是他参与这篇报告文学写作的副产品。尽管这次矿难有一百一十五人获救,出现了所谓的奇迹,但在他这篇大块文章中,我依然读出了锥心之痛。下煤窑的都是农民工,至少在山西,这依然是农家子弟脱贫致富的重要出路。我的一个弟弟在一家煤矿已干了多年,他已彻底厌倦了井下的日子,但不做这种营生又能去做什么呢?
在这次矿难中,顺民记下的几个细节颇为惊心。当他遇到一个求援的老乡时,老乡对他说:“小老乡啊,死了谁苦了谁,女人悲伤上一阵,拿上一笔抚恤金,再寻个男人,又还不是一家人?吃男人穿男人,男人死了嫁男人。哪里也是个这。”这种说法很残酷,却也道出了乡村世界的逻辑,更是说出了农民对待拿命换钱的基本态度。当被困的王吉明等人有了被救的希望时,他们并不敢贸然应答。因为有着丰富经验的王吉明知道,每遇事故,煤老板不是先想着救人,而是先打算灭口。这种做法悖天理,灭人性,却很可能是煤老板对付矿难的基本逻辑。当王家岭矿难的营救出现奇迹后,一部电影马上被编写出来:一位来自中国矿业大学的实习生与一百五十多名工友被困井下,互助自救。谁都不知道,这个大学生的父亲,正是井上指挥救援的省长。省长强忍悲痛,度过八天八夜的不眠之夜,谁都不知道他唯一的儿子被困在井下。这是丧事当成喜事办的宣传逻辑,如果这部电影拍出来,就有了所谓的“满满的正能量”。而所有的这些逻辑加在一起,疼痛固然还是疼痛,却也变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无言之痛,成为扯不断理还乱的无理之痛。它一方面降低了疼痛的质量,一方面又拉高了疼痛的指数。
鲁顺民就这样在疼痛中行走着,调查着,思考着,实录着,他时而上山,时而下乡,时而访谈煤老板(如《小经历--一位山西煤老板的自述》,时而面对村支书(如《村支书老苗》)。许多时候,他的写作其实已越过了文体边界,既不像散文,也不像规整的报告文学,而只是以手记、口述实录、即时记录等方式存在着。这似乎是小道,是写作的剩余,但往往又能让作品爆发出特殊的能量。他显然不是那种关在书斋里苦思冥想的作家类型,而是靠不断地行走截获写作素材,形成创作灵感。于是他不断走出作协大院,不断返回老家河曲,不断行走在三晋大地上。他就这样走来走去,满脸风沙,两脚泥土。我甚至觉得他是在用脚来思考的作家--思考的范围与幅度取决于他丈量过的土地,取决于他眼到心到之后是否走到。
套用一个新译法,这不正是一种“在地性”(locality)写作吗?在通常的使用中,“在地性”是相对于“全球化”而言的,那是被全球化挤压出来的不得不重新面对的地方性,其中隐含着地方性与全球化之间的互动与交往、矛盾与冲突。但我所谓的“在地性”,首先是一种写作姿态。这是一种植根于本乡本土的写作,紧贴地面的写作。从现实土壤中生长出来的紧迫问题,常常成为其写作动因。其次,在中国的当下语境中,对于城市而言,“在地性”的“他者”应该是全球化,但是对于乡村世界而言,这个“他者”更应该是城市,是一个“地方”之外的全省乃至全国。第三,“在地性”写作既是记录当下的写作,也是介入当下现实的写作。如此写出来的作品甚至有可能速朽,但这并不要紧,因为它本来甩掉的就是“千年蛤蟆万年鳖”的思想包袱,就像列维评论萨特那样:“打‘介入’这张牌,就是不要像瓦勒里生前所做的那样,就是抵制‘为后世写作’的诱惑。介入的作家,就是‘在死之前曾经活过’的作家。捍卫介入,不是别的,正是抛弃死后扬名的幻影。”b
把鲁顺民及其《天下农人》代入如上分析,我觉得他(它)非常符合“在地性”写作的特征。他把自己的写作之根牢牢扎在生养他的这块土地上,而他的“介入”与其说是因为报告文学或口述实录等文体,不如说是因为他农家子弟背后的另一种身份--他是一个读书人,是他所谓的被现代教育培养出来的“另一类人”。这样,农家子弟只是其身份底色,而作为知识分子的观察与思考、调查与分析,才是他身份中的重要支点。因此,如果我们在这部反思农民命运的书中看出了一种书生气,这是毫不奇怪的,因为那正是知识分子的幽灵在书中徘徊。或者也可以说,顺民时常在用“另一类人”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同类,入乎其内时,他是在悲悯,是感同身受,是“了解之同情”,他们的痛苦变成了“我”的痛苦;出乎其外时,他又能从自己的同类中拔地而起,成为爱伦·坡、波德莱尔和本雅明提出、欣赏和论述的“人群中的人”c。于是他东瞅西看,南下北上,反观、反思乃至反躬自省,目光中就多了一种冷峻。他像我一样,骨子里恐怕还是乡下人,一回到河曲,他大概就能进窑洞,上土炕,盘腿而坐,抡圆了家乡话与农民唠嗑,一副农家子弟的嘴脸。也唯其如此,他才好访贫问苦,受访者才愿意向他敞开心扉。当然,他又是城里人,走进作协时,他则抖落尘土,换身行头,成为一个忧国忧民的知识分子,于是他不得不伏案操觚,不得不把自己的书生气诉之于文本而后快。就这样,鲁顺民裂变成两种人,有时一分为二,有时合二为一。或者是,他像一个导演,随时给自己发出指令,以便自己能在两种身份、两种角色之间自由穿行,迅速切换。
鲁顺民的“在地性”还体现在,他总是从相对于市民的农民,相对于城市的乡村,相对于全国的山西,甚至相对于现代文明的传统秩序进入问题之中。比如,矿难采访之时,他依然琢磨着农民的定义:“农民意味着什么?农民怎么去定义?其实,农民并不复杂,农民者也,不就是那些没有任何福利保障为生存而四处奔波的人吗?”再比如,走访王家塔时,他思考的是煤炭与农民、与山西、与中国的关系:“一边是源源不断往外运送煤炭,一边是当地老百姓无法支付昂贵的薪炭价格。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对于资源富省的索取大于补偿,一个个曾经富足的村落的日益衰落仅仅是表象,而它的背后却是产业结构的严重失调与经济活力的严重不足。”而在《扶贫流水》中,这种思考又有了升级版:
成也煤,败也煤。黑色的煤带走山西太多的东西,也强加给山西太多的东西,这都是这些年来的极度不合理的产业结构带来的恶果。如果说,中国的经济是一艘大船,北京、上海、广州这些大都市,永远高踞一等舱的位置,而东部江浙诸省,则可能由二等舱上升为一等舱,其他中部省份,甚至如内蒙古、宁夏等西部地区,也有可能由三等舱晋级为二等舱,但山西不可能,长期的能源重化工基地定位,制造业消失殆尽,根本没有进级的资格,它永远是中国这艘大船的一个提供动力的锅炉房。
我的老家晋城就是一个产煤大户,我自然也清楚,这么多年来,这种掠夺式开采给全国带去了什么,给山西带来了什么。而顺民的这番思考更是让我确认了山西目前面临的困境。当能源结构开始调整之后,山西现在恐怕连“锅炉房”的位置都守不住了,它当然进不了三等舱,如今却更是被逼到了甲板上,茫然四顾,心里恓惶。而几十年的开采,也给我家乡带来了严重后果,其中之一是,大部分地方已成采空区,想找一大块坚实的地面都难乎其难。今年过年回家,听说晋焦高铁即将动工,但去哪里建“晋城东站”呢?专家们琢磨来论证去,最终选定了离我家门口不远的一块地盘,因为据说,唯独那片土地还算结实,下面没被采成大窟窿。
从传统秩序去反思现代文明(主要是政治文明),更是鲁顺民笔下的一个固定视角,《天下农人》中许多篇章都有这种视角,兹举一例。关于赵树理,我也读过其不少著作文章,但鲁顺民说他有“乡绅情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为什么有这种情结呢?因为赵树理出身于“自耕农”(土改时被划为“中农”成分),而在1942年前后,自耕农占到乡村人口的60%以上,地主、富农与贫雇农均为小比例存在。这种中间大、两头小的纺锤形结构成为乡村社会稳定的基础。赵树理熟悉这种乡村社会结构,于是1949年之后,无论他在全国第一次农业合作化会议上唱反调,还是后来冒死写万言书,都是因为他太了解传统的乡村社会秩序,“太知道农田里的那点事了”。于是当他洋洋万言不能自已时,他已非作家,“但他是一个农民吗?显然也不是。这时候的赵树理,是一位面对自耕农完全消灭、传统乡村秩序完全塌陷而痛心疾首的士绅面孔”。因为有士绅情结,他“哪里能够容得乡村社会秩序陷入混乱?所以,他的作品,无一例外都在营造和维护着关于乡村社会的某种秩序,他心目中肯定有一个理想的乡村国的”。先不论这种观点的好赖,单单这种思路,就已刷新了人们对赵树理的认识。这是“在地性”思考开出的花朵,而那些高高在上的专家,动不动就想借助新理论、新名词把赵树理装扮一番的学者,是断然想不到这一层的。
因为“在地性”写作,我发现鲁顺民的语言也很有特点。从整体上看,他的语言有书卷气,但又往往就地取材,穿插其中。这样一来,用词就地道,句子也灵动,充满一种乡村智慧和乡野之趣,甚至有一种改良山药蛋味。例如,他说高粱“钢丝面”难吃难咽难消化,“刚刚下肚不到三分钟,经过高压加温压缩的面条会一根一根站起来,撑得肠绞胃拧,没有人不吐酸水”。他说刚有“大哥大”那会儿,“通话的时候就跟拿着一块砖头捂在脸上一样”。他说,“黄老师特别厉害,他瞟一个眼神都让我们骨软三分。鸡不敢踏蛋,狗不敢吃屎。那是真怕”。他说马世奎的媳妇当年嫁给马世奎时,没有嫌马世奎成分高,但等马世奎从民办教师变成“公家人”,却用了整整十八年时间,“就像是守了十八年的寒窑的王宝钏终于等到西凉军马的滚滚烟尘”。这些比喻、描写,多取自乡村世界的农业意象,再加上他不时用农业时间进入故事,不时拿来久违的用词或鲜活的表达(如“贫农、地主、成分高”“起浮财、挖底财”“吐苦水、挖穷根”“有钱不住东南房”“咱割上球敬神呢,咱自己疼,人家还不高兴!”“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不是棉裤太薄,就是皮裤没毛”),就更使语言脸红脖子粗,一蹦三尺高。有时候,他又下笔凶狠,有了汪曾祺所谓的“生吃大黄猫”d的效果。有一次,他问一位老干部是如何走上革命道路的,是不是为报家仇国恨?老干部说:“哪里哪里,那年村里唱戏,请来七大姑八大姨在家吃住五天,瓮里白面下去两指厚,老爹心疼,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从此之后,又是一连五天,家里天天吃糠,直吃得眼前的老干部拉不下屎来,好不容易拉出屎来,又止不住劲,一直拉得脱了肛,他爹在炉沿儿上温热鞋底子才好不容易揉回去。老干部怕再吃糠,再脱肛,就拍屁股走人,当八路去了。这段描述不仅是生吃了大黄猫,还解构了以往那种庄严的革命叙事。
这就是鲁顺民的“在地性”。对他来说,“在地”就是在河曲,在山西,在农民,在语言;“在地”不仅是要在地面走,而且还要挖地三尺,起获一批鲜为人知的史料。
走笔至此,我们需要面对他那部分关于“土改”的文字了。
三
关于“土改”(即“土地改革”),许多人都是通过历史教科书、文艺作品了解的。这时候,教科书是第一文本,它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正当性与合法性;文艺作品则是第二文本。在特殊的历史年代,后者原本就是对中共路线、方针、政策的演绎或演义,而一经面世,又反过来成为教科书的参证文本,让那些干巴巴的内容具有了情感走向和叙事逻辑。若此二者一并发力,它们便能以非同寻常的方式植入人们的记忆。此后再谈起土改,人们脑子里便只有教科书中的“知识点”和文艺作品中的“故事会”了。网上有篇关于《土地改革》(新人教版《中国历史》下册第一单元第3课,供八年级使用)的教学设计,设计者导入新课时说:“你看过电影《白毛女》吗?故事发生在河北省某县杨格村……请讨论一下:在旧中国的农村地区,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人间悲剧?”“你听过《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这首歌吗?歌中唱道:‘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妈妈却吃着野菜和谷糠。冬天的风雪狼一样嚎叫,妈妈却穿着破烂的衣裳,她去给地主缝一件狐皮长袍,又冷又饿跌倒在雪地上。’这首歌反映的是什么时代的内容?当时是一种怎样的情况?”此外,设计者还要播放歌剧《喜儿哭爹》,组织学生演出学生剧《分马》片断,以此“巩固知识点”,“使学生把所学的知识上升为情感认识”e。经过第一文本与第二文本的里应外合,土改内容就成功抢占了初二学生头脑中的神经元高地。
有没有第三文本呢?有,这就是民间记忆。但要想使它成为“文本”,采访者首先需要走街串户,然后还得有能耐让受访者打开话匣子--“说吧,记忆。”只有当声音变成文字,它才珍贵,才货真价实。我听说鲁顺民有段时间就在做这个事情,但一直未见其访谈真容。《天下农人》收入五篇这方面的作品,各篇副题均为《1947年晋绥土改田野调查》,算是让我们看到了冰山一角。
这一角已足够惨烈。关于“人民法庭”,受访者说:“两个人背后放两个盘,一个青花盘,一个本地产笨瓷盘,让人投票决定生死,黄豆豆活,黑豆豆死,每人投两票,放在他们身后的盘里头。两个人没甚表现,早就被打得剩下一口悠悠气,哪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那时候已经进了九月,地上开始落霜,两个人穿得破穿得少,冻得抖抖索索。有些灰鬼抓上一把黑豆放进碗里了,那还有个活?”关于分田分地之后的“分人”,受访者说:“不仅仅地富和斗争对象的女人被分配掉,就是富裕中农也不例外……这前前后后村里分了三四个老太太,七八个大闺女。”任某某被分给一个军人后,死活不从。她说:“一个大活人说分就分掉了,我对他没意见,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关于打人的办法、工具和处决方式,更是花样繁多。据受访者回忆,有的是往沟里扔:“捆住往下扔,背后插一颗手榴弹,往下推的时候把弦拉着,跌到半路就炸了。就这么往死弄。”这种方式还算干脆,但用自制的凶器打人杀人却让人不寒而栗:“两个人又把拉船的纤绳挽成一个大球,有多大?有篮球那么大一个疙瘩,泡在水里。因为大冬天,洒上水容易结冰,怕浸不透,浇一瓢水拿家里在火鏊子上烤软和了,再泡,再浇,等水全部浸透之后,拿到外面冻结实。那个纤绳疙瘩经这么一浇一冻,舞弄起来就像铜锤一样,在砂石上面能砸出白印子。他俩就用这东西打人。”而在另一位受访者那里,所用的“刑罚”更是闻所未闻--磨地(地上铺料炭、菠菜籽甚至青石蛋,将地主老财一把推倒,两个人提着脚跟在上面来回拉),坐圪针柜(把放衣物存粮食的躺柜舁出来,抽去中间档板,像个长方形棺材。底子上均匀洒些剁碎的枣树圪针,把被斗的人脱成个赤红棍扔进去,盖上盖。柜底撑一根檩子,两头上下晃动,晃两下问一句,直至说出窝金藏银的地方为止),扔四方墩(把那些顽固不化的拉到边墙上的烽火台,三丈来高,下面铺满石头蛋子,反复扔,直到摔死)。受访者说:
韩家师娘不怕谁,打死打活一句话:打死也没钱。贫农团最后将她推下四方墩,摔死了。死的时候已经受过百般刑罚,磨地圪针柜,火烫钳子夹,上身被剥光,往下推的时候,田××将她的裤带松开,揪住裤腰,上手将她推下去的时候,人和衣服轻易地分离开来。第二天,田××就将那打裤子卖在了估衣摊子上……
刑罚是五花八门。我那妻姥娘死得最惨。一个寡妇人家守着一摊子家业,有磨坊、当铺、百货生意,还养两只大船,经营着粮库,常年下雇工有三十多人。被磨了地,捆起来打过,火柱烫过,最后还在耳朵里钻上捻子点灯……我给你说……最后,最后在人民法庭上枪崩了。
人民法庭?人民法庭我给你说是怎么回事。和“文革”时候的批斗大会差不多,由几个人控诉,底下是人山人海。其实许多人都是听过昔日富豪的名头,没见过面,都是来看稀罕的。控诉罢,工作团的人问:贫雇农弟兄们,大家说,这个人,该怎么办?
只要底下有一个说:打死他!
坏了,这人立刻就被拉出去。用这种方式,还有许多平时为人不好脾气不好惹下人的民兵、农会干部被枪崩了。这叫作:贫雇农要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给你说。
如此大面积地引用鲁顺民采访的口述实录,是为了说明土改的内幕是多么惊心动魄和惨无人道。他在这篇《关于土改,我给你说》中特意说明:“‘我给你说’,并不是写作者的叙述角度,而是受访者在讲述过程中的装饰性用语,或者说是语病,每当他表达受阻或者思绪犹疑,总是用‘我给你说’作为过渡、铺垫,有时候,则表示信息之确凿无疑,总之,含义十分丰富而且零乱。”而在我看来,受访者不断念叨“我给你说”,既有顺民概括出来的这些意思,但似乎也是他终于有了言说机会之后的一种情绪反应:兴奋,紧张,作为打人“帮手”(受访者当年是少先队员)的豪迈,作为“受害者”(妻姥娘之死意味着他也是间接受害者)的无奈,以及事隔多年后因残忍而起的心有余悸,因借土改吓唬现任村主任吓唬成功的开心。情绪既然如此复杂,讲述时可能就情动于中,慌不择路。它是鲁利亚所谓的“内部言语”f,既被复杂的情绪浇灌,又有了“冲口而出,纵手而成”的文学效果。这时候,实录已是恐怖片,鲁顺民是导演,受访者则成了民间艺人,直把这个土改故事讲述得跌宕起伏,杀声震天,谁看了都得做一晚上恶梦。
当受访者讲到人民法庭的场景时,我想到了土改小说中的描述,也想起了钱理群的那番分析:
这类小说模式结构上的另一显著特征是,无一不是以“斗争会”作为“顶点”,小说一切描写、铺垫,都是为了推向这最后的“高潮”,也即群众性郁愤情绪总爆发的暴力行动,两部小说对此都有“绘声绘色”的描写:“人们都拥了上来,一阵乱吼:‘打死他!’‘打死偿命!’”“人们只有一个感情--报复!他们要报仇!他们要泄恨,从祖宗起就被压迫的苦痛,这几千年来的深仇大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从四方八面,角角落落,喊声像春天打雷似地往前面直涌”,“赵玉林和白玉山挂着钢枪,推着韩老六,走在前头……后面是一千多人,男男女女,叫着口号,唱着歌,打着锣鼓,吹着喇叭”(《暴风骤雨》)。这里,群众性的暴力,被描写成革命的狂欢节,既是阶级斗争的极致,也是美的极致:作者所欣赏的正是这种强暴的美。g
可以看出,小说中所叙所描,与这些民间记忆是大体一致的。在这个意义上,你不能说它们违背了生活逻辑。但问题是,那个时候的小说又完全是为政治服务的,所以,小说作者一方面要删除那些不利于“政治正确”的内容,以免暴力得太血腥,以致引起人们的心理恐惧;另一方面,他们既要借助于政治的威力,又要借助于“诗性正义”的小说法则,努力“缝合”暴力之恶与“政治正确”之间的裂痕。于是暴力不但可以被安全生产,而且最终能够顺理成章地提升起来,成为可供人们欣赏把玩的“仇恨美学”和“暴力美学”。这就是本雅明所谓的“政治美学化”h。
而民间记忆却是另一种情况。鲁顺民特意指出,这种记忆关于时间是如何表述的,那里积淀着灾变和政治运动对乡村结构和秩序的改变。他没有指出的是,民间固然也会被政治裹挟,但其基本的是非观、善恶观却依然健全。加上山高皇帝远,许多年之后他们再来讲述,已不可能有所顾忌,所以,民间记忆应该是最接近历史真相的文本。但这种文本能进入初二学生的历史课堂吗?中国向来有“正史”和“野史”之分,野史当然无法撼动正史,但它并非可有可无。表面上看,正史光明正大,招摇过市,但实际上却破绽百出,这时,就需要野史去修补、丰富和完善,去呈现更多的历史细节。当然,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它们都无法逃脱本雅明的责难:“任何一种文明的文献无不同时记录着野蛮。”
从时间上看,鲁顺民的这轮田野调查是在2005年前后完成的,而那时候,他的访谈对象大都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所以,这种访谈更带有“抢救”性质。而能把这部分口述历史捞上来,晒出来,我以为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我想,理解了他的这番举动,也就理解了“在地性”的引申义,他的“在地性”写作就可以增加一个重要的维度了。
2016年3月13日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大众文化与文学生产的关系研究(1990年代以来)”的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批准号:15BZW008
a 转引自〔德〕T.W.阿多诺:《道德哲学的问题》,谢地坤、王彤译,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页。
b 〔法〕贝尔纳·亨利·列维:《萨特的世纪--哲学研究》,闫素伟译,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09页。
c 参见〔美〕奎恩编:《爱伦·坡集:诗歌与故事》(上),曹明伦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388-450页;〔德〕瓦尔特·本雅明:《巴黎,19世纪的首都》,刘北成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14-136页。
d 参见《汪曾祺全集·铁凝印象》(六),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1页。
e 《第3课〈土地改革〉教学设计》,http://www.sqedu.net/nc9z/newsInfo.aspx?pkId=13641.
f 参见〔苏〕A.P.鲁利亚:《神经语言学的主要问题》,赵吉生译,《国外语言学》1983年第2期。
g 钱理群:《1948:天地玄黄》,山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05页。
h See Walter Benjamin,Illuminations,trans.Harry Zohn,London:Fontana Press,1992,pp.234-235.
赵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