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故乡

  我曾以为爱玩爱闹的年轻人都离开了,有着懦懦老人气息的家乡应该会一年比一年安静。只是没想到,机器的轰鸣声却越来越响。

  新塘村是我从出生一直住到16岁的地方。在我心里,它一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直到我读大学的一年暑假,妈妈说坐11路公交车能直接到老家门口,我脱口而出:“公交车这么大,能开过歪七扭八的小石子路吗。”坐上公交车,它开始朝老家驶去,这条我完全陌生的公交路线,让我回忆起了小时候的家乡。

  她变小了

  20几年前,我的家乡有着高高的甘蔗地、一望无垠的西瓜地、玲珑的草莓园,它就像甘蔗一样甜,像溪水一样清。野孩子如我,在小河里与水蛇结伴而游、摘了南瓜蕊在田里钓青蛙、因为没掌握用竹筒抓泥鳅的技能而自卑。

  变化好像是从橙树被砍开始。有一阵,大伯和爷爷总是在喝完酒后,满脸通红地商量办纸箱厂的事。终于有一天他们叫人把房前的一排橙树砍了,说办好了纸箱厂橙子要多少有多少。那天放学到家,我跳过那排倒在地上的橙树,写作业的心情并没有被影响。从此以后晒在楼上的衣服被风吹走,用杆子就能从厂棚顶勾回来,而不再需要下楼从树枝上撩。

  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告别,不知道橙树没了,绕着橙树飞舞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没了。接着“被告别”的是菜园隔壁的桔子林。我想,如果不是缺了门牙的我和挂着鼻涕的弟弟爬上桔子树照过相,它骄傲地挂满桔子或叶子密不透风堆叠的样子,我早就忘记了。或许只会隐约记得穿过桔子林要把身体弯得很低,和我对它的不满,谁让它总熟得比别家的慢。

  纸箱厂忙碌地开张扩地,橙树也好,桔树也罢,都是不合时宜的存在。后来,这种不合时宜蔓延到了随意长着南瓜藤的墙角、一片蛙叫的稻田、长满荷叶的池塘、缀满知了的树,还有爷爷退休后开垦的菜园和格外锄出的四四方方的葱地。但最终它们是怎么消失的,我没有一次在场,没有一点印象。其实就连近在咫尺的橙树、桔树的消失我都惘然无知。

  就这样,纸箱厂越扩越大,几乎周围所有的土地都成了它的一部分。后来,我们捉迷藏的场地也变成了它,我曾麻利地翻爬过高至屋顶的纸箱堆,藏入墙角的缝隙,发现了一只愤怒的母猫和四只没开眼的小猫,其中一只还有三个颜色。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从河边的菜园葱地,到桔林、橙树,其实是一块非常小非常小的土地,小到只有一个厂那样大而已。但它对我来说却很大,大到有第一条宠物狗“小狗狗”的坟墓、有玩过家家的草地、有割伤过手指的白菜园,大到是我对世界的第一触感,大到有我最懵懂的初生和最快乐的童年。

  害怕死去

  当然,也还有痛感,我曾经把对面放满柴火的柴房一把火烧了,为此,妈妈把我吊起来打了一顿,后来,我就这样吊着哭睡着了。我还记得惨剧是怎么开始的,那会儿我刚吃完饭,顶着一张傻乎乎的圆脸站在大门口,刚从嘴里吁出一口饭气,就见到一个熊孩子神秘地冲我招手,于是毫不犹豫地跑过去,就此走上不归路。我甚至还记得当时无药可救地划到第三根火柴才把火点着。那间丢尽家人脸的房子从此一直带着烧痕。有一年回家,我错愕地见到它“雪耻”般地盖了顶,摇身一变成了一间体面的纸盒厂,连同它与隔壁屋那条捉迷藏的黄金缝隙也不见了。

  触动我的是毁尸灭迹的快感,而不是它变成一间鞋盒厂或别的什么厂。因为建厂这件事有点让我麻木了。家门口唯一没被厂占领的就是水泥地了,况且,也未必没有。

  如果把我家看成一间四合院,那水泥地就是会摆着咯吱咯吱作响摇椅的院子。在院子里,我和弟弟摸黑打过羽毛球,为的是试试鞋跟会发亮的运动鞋;在院子里,奶奶看着我轻飘飘地挥着扫帚扫白天晒在地上的稻谷,笑眯眯地说在她那个年代像我力气这么小的女人肯定嫁不出去;院子也是我跳“马兰开花二十一”的地方、玩捉迷藏的集中地。水泥地上每一个痕迹我都清清楚楚,“跳远”游戏的“起步线”是那根用红砖描出来的最长最粗的线;“跳房子”的图案每次玩都要重新描一下……所以有一次蜷缩在被窝里我突然想到坟墓,想到死,而死让我恐惧竟然是因为死了就会离开水泥地。

  如今,长方形水泥地的四个面,除了我家大门这一侧是一排住房之外,其余三侧全都是厂:纸箱厂、鞋盒厂、材料厂。于是,水泥地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工厂的延伸,胶水和油漆字需要被晾干的纸箱自然地开始抢占地盘,大张旗鼓地排排站立,一到下雨天还会享受被抢救的待遇。我第一次开妈妈摩托车紧张兮兮地踩重了油门还撞上过它们;以免被油漆弄脏,每次放学回家我都会绕着它们走。在水泥地上也有一席之地的还有拉鞋盒的货车或刚绞碎的塑料碎片。

  直到有了纸箱烘干机和塑料粉末机,水泥地才终于闲下来。再后来,水泥地就像一个退休的老人一样专门用来停车,直到那时我才恍然间发现,原来它小到停不了两辆车。直到那时我才醒悟,尽管它还是原来的那块水泥地,但它的前方已不会开过拖拉机“突突突”地召唤我们爬上去;不会有啄米的鸡“咯咯咯”地聚集在角落;也没有用竹竿架起的丝瓜藤等着我们饭点跑去摘。所以,我想我已经不会眷恋它到害怕死去了。

  也许也因为我确实离它太久了。在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弟弟离开新塘村之后,加厨房共7间的老房子,有四间租给了因工厂而聚集的外来打工人员,他们送过一瓶麻油给我们,它简直会让所有的凉盘化腐朽为神奇。

  触不及防的乡愁

  新塘村的其他邻里,房前屋后的境遇与我家菜园、桔林、橙树和水泥地的遭遇都差不多。简单来讲就是能办厂的地都办了。

  幼儿园老师和阿婶家摆起了电脑绣花的大机器,每次机器开起来都震耳欲聋,欲掀天灵盖,我总是忧心忡忡地嘱咐他们带上耳塞。后来他们耳朵还是好好的,儿子们却一个接一个地买了奔驰和路虎,订婚后把家装修得“赞得猛”。他们满不在乎见缝插针地把车歪在门口,让没有停车场的家乡显得有点窘迫--它显然没有准备好迎接车的到来,路窄得只能通过一辆车。他们也会满不在乎地一车霸占地下停车场三个车位,就像他们在家一样。

  三叔公家办了鞋带加工厂,我还从他那里赚到了第一笔打工钱,出卖的是给鞋带包上铁皮的劳动力。我灵活地学会了使用一台看起来复杂其实原理简单的小机器,用它撞击铁皮,但因为急着拿到两块钱计件工资去镇上买自动铅笔,在小心地防止拿错大鞋带和小鞋带大小铁皮头的同时,我频频数错鞋带个数。在浪费了两块钱给我这个不靠谱的打工仔后,过了几年,三叔公家也买起了车,“日系的,省油。”这时,我分明看到了从前开船卖糠时,每次都要把空袋子里的糠都抖出来的三叔公。

  当时,还没嫁出去的姑姑在家做的工作就是踏鞋帮,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被她剥削过劳动力的日子。那时,我坐在她的缝纫机下面被汹涌而来的鞋帮淹没,一边剪线头,一边像被人点了单曲循环似的唱着“当你踏上月台,从此一个人走,我只能深深地祝福你,深深地祝福你,最亲爱的朋友,祝福你一路顺风。”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临街的街坊大都不是办厂而是开店。理发店、超市、药店、手机店、服装店、小餐馆、五金店、洗车店、托运站……说是临街,其实也不过是因为这条路从前走的人比较多。原来,它不过是一条铺着紫色小石子的小路。小学五年级的很多个夏天晚上,这条路还见证过我的“痴情”,我总是用试卷蒙住头穿过一路上翁成一团的蚊子带,气喘吁吁地把试卷送给当时喜欢的男孩子抄。现在,它仿佛并不喜欢自己变成商业街似的患上了“拥堵”的富贵病,任性地提醒人们它不过是一条小路。

  变化最大的还是从新塘村到温岭市的那条路,当车拐过小时候去外公家的必经路口时,我看到了最熟悉的大圆盘和最陌生的灯红酒绿。这条已经成为街的小路,被灯照得通亮,放眼望去一路璀璨。每次在九龙大道上的KTV唱歌或在棋牌室里搓麻将,抑或是住在洗浴中心,记忆就会突然变得非常不可靠,到外公家的小路不是两侧都是农田吗?对了,它们已经扬眉吐气地被人唤上了“九龙大道”和“樱花大道”这样洋气的名字。每年过年回家,我们都会在那里“腐败”几天,它渐渐变成了温岭市新的娱乐中心。

  只不过,青蛙和蝴蝶都不来了、小河也不能游泳了、我的水泥地变成了停车场。这,或许就是我的乡愁吧。

  文/林淑华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