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甲 路人乙

　　四年前的夏天，我正经历人生中低落惶恐的日子。每天要应对繁重的工作和家事，顾不得心情，时时刻刻都焦急万分，好似油煎。做事顾了头顾不了尾，拿起电话来想不起对方的心情，只把字字句句像超速的列车那样轰隆隆地开过去，走路脚不沾地，几乎要飞起来，风一样的张皇。自己都觉得身体里有一个飞速转动的车轮，凭着惯性在发疯一样地往前冲，刹车失灵了。前面有什么，看不见，不知道。

　　可是有一天早晨，街面还没有苏醒，清凉的空气和亮灰色的天光还在弥散，我在赶最早一班地铁的路上去买早点。一个小小的店面里，一个伙计守着热气腾腾的蒸笼和暖锅。他安静地看了我一眼，帮我拿好，却停下手，悠悠地对我说：“你看上去很急。人不能着急，着急做不了好事情。”我接过他递过来的袋子，道了谢。虽然那天之后还是飞一样地在路上冲，但是，那个伙计清朗的脸、宁静的眼神和那一句悠悠的话，让我深深感激。比感激更让我惊讶的是，这仿佛是一个被安排好的启示，是一次上天的眷顾。

　　日子总像河流里的水，又满又急，起起落落，反反复复。过了两年，几乎又遇到自己不能处理的状况，一样的心神耗竭，一样的茫然无措，而且总是那样忙、那样无法周转。焦躁的心情像茶炉里沸腾跳荡的开水，直让人担心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这样的状态自己是比过去更有经验，因此反而更加着急。然而，就有那么一天早晨，夹在乌泱泱的人群里沿着电梯从地铁月台升上来，突然身后传来口琴声，是《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乐声像施了魔法一般，让我的心情瞬间凝结，好比一挂飞瀑霎那止息。我转过身去寻找，看见一个年轻人收起口琴，用手掌抹了一下塞进衣袋，调转头走了。我当他是上天派来的神，走过去，看不见了。就那么一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不厌我。那一刻，我几乎要掉泪。

　　我不是一个有神论者，至今也无法信仰某一种宗教，但是心里会感知自然界中某种平衡的力量，这种力量让自己迷途知返，让自己在困厄中会抬头寻找亮光，也让自己在欢悦时能生出警醒。即便在自己失去力量无能起念的时候，如果愿意接受，也一定会遇见某种启示。我想，这是心灵的呼应。万物有灵且美。

　　原来，我们会有那么多的相遇。

　　整整一个冬天，每次踏上上班的公车都会在同一个座位上看见那个身形，龙猫般庞大滚圆的灰色棉袄里埋着头，只露出一点点后脑勺，那困倦不伸的样子就像一只冬眠中的熊。春天来了，路边玉兰开罢，碧桃才发。忽然有一天上车发现，那团膨大的灰色棉袄里藏着的竟然是一个面容清新的大男孩，他带着黑边的眼镜，静静地看着窗外，好像第一次看见这个季节。我们一起在同一辆公车里度过了一个冬天和一个刚刚开始的春天。

　　公车开出去两站的路岔口，每天这个时候会出现两个男孩子。一个高高瘦瘦挎着公文包，是弟弟；一个胖胖的患着矮小症，背着双肩书包，是哥哥。弟弟拉着哥哥的手，两个人走在一起的感觉好像天生就是这样的合宜。他们融在清晨的街景里，让人无法生出好奇探究的心，就觉着美好。

　　是的，我相信，美好永存。当我有一天在夜晚的黑暗里感受到了安宁，在晴朗的天幕下觉得旷达，我知道和万物一样属于天地自然的自己回来了。就像电影里说的那样：“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

　　世间的相遇并不都是久别重逢。相遇只是生命边上擦亮的火焰，照亮生命行进途中的一段路程。如果说一定有什么意义，那么，相遇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相遇，是为了走向更美好的地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那么多我们从不会搭讪、甚至更多目视不及的路人，可是，谁能知道每一次给自己带来启示、照亮自己生命的人不会是某个路人甲或者路人乙呢？

　　旧历年前，和朋友们看了一整天电影后，我决计把家里翻天覆地地重新安置一遍，这是一件除旧布新的好事情。可是，我选的时机太不巧了，我的精力已经在工作上透支了两个月，而且还将继续。我真的是累坏了。晚上躺下去人像昏迷了似的，“疲累”两个字像巨兽一样潜伏在身体里。可是，有一天上午忽然被短信的提示音叫醒，我摸着手机送到眼前，强力睁开眼睛一看：“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写篇随笔呢？”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知道。

　　文/向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