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的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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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10-14 08:11
父亲去世已经2个多月了,陈鹏军却总觉得他还活在身边的某个地方。回想起来,父亲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我爱你”,他也从未对父亲表达过类似的情感。不过,在父亲去世前9年多的时间里,只要一有空,陈鹏军总是扛着摄像机回家,把父母的一言一行拍下来。
父亲去世一个月后,陈鹏军整理了电脑中的影像,剪辑出一个5分28秒的视频,配上老人生前最喜欢的歌曲《我的父亲和母亲》,发到了网上的“嵩县吧”,进而传播到全国各地。各地媒体跑去采访他,他的故事还不止一次上了中央台的新闻节目。
但这一切对陈鹏军来说都不重要。这个47岁的河南汉子只意识到了一点:自己再也没处说一声“父亲节快乐”了。到父亲真的走了,陈鹏军才明白,一场父子间的告别,10年也还是不够的。
如果父亲走了,该怎么办
如果不是2003年父亲陈芸被误诊为骨癌,在洛阳嵩县车村镇上开婚纱摄影店的陈鹏军可能不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清清楚楚地拍下父母的日常生活。为此他还特地借钱买了一台摄像机,那是一台进口品牌的银灰色标清摄像机,画质能赶得上县城的小电视台了。
他刚跟父亲商量这事儿的时候,老人家还满是不愿意:“为啥要给我拍录像?”
“拍了录像可以放着看啊。”
“你不拍,我也好好地在这里,这不一样能看?”父亲不知道曾被误诊为癌症,却也看得出儿子在想啥。
当年,一听到医生说出“骨癌”这个词,陈鹏军就蒙了:快40岁的他才意识到,年过古稀的父亲,随时都可能离开。“要是有一天,爹离去了,咋办?”怀揣着忐忑,他还是下了决心开始自己的拍摄。
买回摄像机的第二天,陈鹏军就扛着它来到了父母家里。那天,二老正在村后的田里干活。陈鹏军想试试新机器,他刚扛起这个大家伙,手就不由自主晃悠了起来。摇摇晃晃的镜头对准干农活的父亲,老爷子的动作不自觉地僵硬起来,讲话都不在平常的调上。镜头前几步路一走,陈鹏军都快笑出来了。他把机器一关,对父亲说:“您老当我不存在就成啦,该干啥就干啥。”
重拍的时候,儿子的手还是晃悠,父亲却学会了不看镜头。这段拍摄于2004年2月、微微晃悠的画面被陈鹏军放在了视频的最前面。从那天起,陈鹏军就多了一种新的和父亲相处的方式。
说起来,陈鹏军第一次见到相机和镜头,就是因为父亲。那时候陈鹏军才4岁,有天正跟村里的孩子在一棵大榆树下玩,二姐跑过来说:“快回家,爹要给咱照相啦!”跟着二姐一跨进院子,陈鹏军就见窗上钉上了一块母亲织的靛蓝色粗布,父亲在前面摆弄着一个黑色的方匣子,方匣子上有一上一下两个圆圈。跟着父亲的指挥,姐弟俩在蓝布前坐着,姐姐一手搭在弟弟肩上,父亲按下了快门。
那时候,是陈芸记录着儿子的成长。而在他人生的最后10年,儿子扛着摄像机,一路零零碎碎地记录下了他的生活。
怎样才能表达对父亲的感情
以父母为主角的视频拍得越多,陈鹏军就越后悔自己文化少,明明心里满是对父亲的感情,可一点儿也表达不出来。
他老想起自己小时候。父亲背着他,翻山越岭去离家六七十里外的村子里上班。他坐在父亲肩头,晃晃悠悠,时不时就见父亲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揪出一小块窝窝头,递到头上来给自己吃。
这样的关怀,他没法拍出来。他能捕捉到的画面,往往是父亲在自家院子里忙忙碌碌。
在那个用土坯墙围起来的10米见方的院子里,种了几垄蔬菜、放着若干盆景,都是父亲摆弄出来的。父亲是他见过的最心灵手巧的人。坏了破了的家具电器,父亲都能修补;还写得一笔好书法,懂美工,擅乐器,一手二胡拉得如泣如诉。
平时在父母家吃晚饭,父子俩总有说不完的话。2011年的时候,年过80的陈芸听说儿子的影楼里缺拍古装照时使用的古筝,非要坚持着自己做一架。
“您还懂这个?可别累坏了身子。”陈鹏军有点儿犹豫。
“买一架古筝得2000多元吧?费那个钱干吗?我会做,你只管把琴弦买来就是了。”
2个多月后,陈芸真的给了儿子一架古筝。在儿子惊讶的目光中,他亲手弹奏了一曲,笑着说:“乐理都是一通百通的。”镜头里,他认认真真地在这架道具古筝上描出小篆体的“琴韵古筝”几个字,还在旁边画上两枚印章。
那两年,老人家已经习惯了拍摄,逐渐地视镜头为无物。但儿子却觉得,镜头有时候并不足以表达出自己对父亲的感情。陈鹏军有时想,要是自己能写出个“父爱如山”一类的文章就好了。
父亲最遗憾的事
陈鹏军常常把自己拍的视频连到电视机上播放,全家人一起看着,边聊边笑。他注意到,父亲也喜欢看这些视频,尤其喜欢看孩子们的镜头。
10年里,老人家常常陪着孙子孙女一块儿玩,也往往在妻子揉面做饭的时候,在旁边帮着生火。不同的年份里,他时常一个人在屋里拉二胡,拉着拉着,皱纹一年比一年多,人一年比一年瘦。
每一次,陈鹏军拍完视频迈出小院时,总是祈祷似的想着:“爹,我下次还要来给你拍。”他知道,父亲心里还有遗憾。现在想起来,陈鹏军感到特别不是滋味。陈芸拉得一手好二胡,多次在儿子面前流露出忧心:“总得将这把二胡传下去呀!”可是,陈鹏军兄弟几个谁也不喜欢二胡。2012年的一天,看父亲对着二胡虎着脸,他忍不住松了口:“好,我学。”
老爷子大喜过望:“你说真的?”
午饭才吃了一半,父亲急匆匆地把碗往桌上一搁:“吃好了!”随后朝着儿子招招手:“跟我进屋去。”
“做啥?”
“不是说要学二胡吗?”
父亲在一旁认真地翻乐谱,想找些简单的曲子给儿子练习。陈鹏军不大情愿地拿着琴弓,划拉着。听着儿子没边际叽叽嘎嘎地乱拉,陈芸给二胡一一做上了标记:拉这儿是Do,这儿是Re,这儿是Mi……最后,他把手里的二胡递给儿子:“给,你带回去练着。”
二胡被陈鹏军放在了卧室里,可他从来也没有正经拿起来练习过。影楼里的生意很忙,忙起来的时候,陈鹏军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回一次家。他和父亲再也没有说起过这把二胡。但陈鹏军知道,父亲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很失望。
小时候,兄弟几个里只有陈鹏军跟着父母一起生活。他那绣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小书包,是父亲亲手缝的。父亲一直很希望儿子能考上大学,却未能如愿。上中学时,陈鹏军迷上了摄影,说什么也不愿再读书。学校来人叫他回去上课,他不听。倔脾气一上来,一言不发,直接下地干农活去了。一年后,眼看着儿子每天还是琢磨着拍照,牙缝里挤出来的钱都拿去买冲照片的药水,陈芸终于忍不住了:“我帮你开个照相馆,你‘以商养艺’,中不中?”
陈鹏军喜出望外。照相馆选在车村镇最繁华的街边,父子俩一起造起了房子,添了设备。照相馆里的道具都是父亲做的,还有30多幅高3米、占了整面墙的幕布背景,也都是父亲在接下来的10多年里一一画出来的。
想为父亲再拍10年
如果说这10年里,有什么事让陈鹏军想起来觉得并无后悔的话,大概就是带着父亲去看海了。2012年7月,在洛阳的一家医院里,陈鹏军被告知,父亲可能罹患食道癌,生命只能延续半年。与兄弟姐妹们抱头痛哭一场后,陈鹏军下定决心:立刻放下手上所有生意,带父亲去看海——趁最终诊断出来前出发。
陈芸一辈子没有走出过伏牛山区。从前,县里组织旅游,妻子晕车不能离家,他便也在家守着。后来患了心脏病,就更不愿长途旅行了。但陈鹏军记得,父亲说过,想去大海边看看。
等待另一家医院的检验报告出来还要四五天,“反正都要去洛阳拿报告了,不如开远一点儿,去山东玩一下,看看大海。”他故作轻松地对父亲说。
这一次,陈芸没有坚持。于是,给母亲备上晕车药,陈鹏军与大哥、大姐“护送”着父母,驱车一路向东而去。
在日照的沙滩边,陈芸朝着大海凝望了很久。他与儿子在岸边散步,后来脱了鞋,挽起裤脚,踩着浪花一路走过去。陈鹏军想扶着父亲,但陈芸在海浪中走着,放开了儿子的手。突然间,老人家童心大起,一弯腰,用手蘸了海水,再舔舔手指,惊喜地说:“海水真是咸的!”见儿子拿出手机拍摄,陈芸说:“等等呀。”然后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戴上。“爹,您真帅。”陈鹏军忍不住跟父亲开起了玩笑。不经意间,他见老父亲抹了抹眼睛:“没想到,我80多岁了,真的见到大海了。”
陈芸去世的第二天,陈鹏军整理父亲的遗物时,从柜子里翻出一沓名为《忆今生》的手稿。子女一直都向老父亲隐瞒着病情,但老人似乎早就洞悉了一切,并没有戳穿家人的谎言。
日照看海归来,父亲入院接受治疗。陈鹏军的大姐注意到,每天深夜,借着手机的光线,老人家总在病床上孜孜不倦地写着什么。子女们并不知道,黑暗中,陈芸已经开始总结自己的一生。
“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我心里兴奋、激动,感叹人生的短暂。一个深受孩子们爱戴的父亲,82岁的老人,即将与世长辞了!我留恋而不遗憾……孩子们圆了我的心愿,我不能辜负孩子们的孝心。”这篇近3000字的文章中,1/6的篇幅都在描述去日照看海之行。只是,到了看海这一段,陈鹏军为父亲制作的视频,也已接近尾声。
关于父亲的最后一段视频,拍摄于2013年初的某个午后。那时,老父亲在家养病,在一旁守着的陈鹏军见他看电视也是无精打采,便说:“爹,你给我拉段二胡吧?我想听你拉二胡。”
“你真的想听?”老人眼里闪出了光,不用儿子搀扶,自己在床上坐了起来。被子软软的,二胡不好放,老爷子嘟囔了一声,调试了两下弦,流畅的乐声便从琴弦上飘了出来。
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拉二胡,他笑眯眯地,像孩童一样带着期待的目光问儿子:“我(耳朵不好)听不全乎,拉得还像那么回事不?”
“像,像!”陈鹏军连声说。转过头去,他的眼泪涌了出来。听着那咿咿呀呀的乐声,他心里知道,父亲身体虚弱,已经没力气了。
从2004年2月到2013年正月,关于父亲的视频拍到这里,戛然而止。
其实后面原本还可以有一段。葬礼那天,像从前一样,陈鹏军又带着摄像机回到老屋。上屋里,小辈们正围着遗体悲泣。他本以为自己能稳稳当当地扛着机器,记录下父亲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但揭下镜头盖后,镜头只是潦草地掠过了上屋一圈,最后落到父亲的遗像上。
这个38秒的镜头就停在了那一刻。陈鹏军再也拍不下去,他意识到,属于自己的机会已经永远过去了。他能做的,就是把二胡与乐谱,放进父亲的棺木中。
父亲去世之后,陈鹏军一直觉得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说不出来,也不懂怎么写。他从屋里翻出了近10年来拍摄的视频,看着看着,泪水涟涟。“如果可以,我想再为我爹拍10年、20年。”
(摘自《中国青年报》2013年7月10日)
黄昉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