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空难

  • 来源:37°女人
  • 关键字:空难,航空
  • 发布时间:2013-10-14 09:28

  韩亚航空发生空难的消息,令我一直竭力淡化的心中阴影再次浮现。每当有空难发生,我的心都会绞痛。20年前,我亲历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惨烈空难,与韩亚空难相似,也是200多名乘客,大部分是华人,有两人罹难……

  那是在1993年4月6日,我带着6岁的儿子从北京出发,乘坐东航MU583班机经上海飞往美国洛杉矶。这是我们第一次去美国,也是第一次坐飞机,座位很理想,在经济舱前排右边靠窗。

  中午12点,飞机顺利起飞。这是架麦道MD-11型客机,机舱宽敞,座位舒适。飞行平稳如履平地,旅客们沉浸在安详和谐的气氛中。我和儿子都充满期待,马上就能见到分别多年的丈夫了。

  飞机在太平洋上空平稳地飞行了数小时。结束用餐后,空姐开始向乘客们发放入境卡,并指导如何填写。大家的心,似乎已经平安抵达目的地,脸上都一派轻松,没人能预料到大难即将临头。

  空姐们在服务台吃饭,我起身前去向她们咨询表格的填写。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飞机抖动了一下,手靠着的工作台猛然沉落下去,双脚突然悬空,地板就没了。还没回过神,头顶便被一巨大的平板状物体猛拍一记。一瞧,是飞机的天花板!

  后来才得知,这可能是飞行员起身时,无意中碰到了升降控制按钮。短短几秒钟内,飞机向下掉了5000多米。

  已受伤的飞行员奋力拉起了人工操纵杆,使飞机平稳了两三秒。人还没来得及站稳,说时迟那时快,飞机突然又像高台跳水般翻滚着向大海砸了下去。再次被抛到空中的我,头部又一次狠狠地撞到飞机的顶棚,然后我像宇航员一样失控飘浮,又自由落体般往下落。

  刚像是要平稳了,飞机又接着第三次往下掉。

  此刻,飞机已掉到离海面仅一两千米处,失去了正常飞行高度。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飞机并没有扎进大海,反而奇迹般地开始慢慢上升——是自控驾驶系统恢复了作用。

  掉落到工作台之间的我站不起来,便爬向过道转角。刚转过弯,就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过道和两旁的座椅上乱七八糟地横着黑压压的一堆人,四五层,不分男女,横七竖八人压着人摞在那儿。高高的座椅靠背被掩埋在下面,许多手臂和腿向外耷拉着。这些人保持着各种活人根本做不到的姿势叠在一起。有的人虽然系了安全带,却显然是眼睁睁看着从天上飞来没系安全带的人重重地砸到自己身上。这时的他们都一动不动,全然处于静态。

  放眼看去,机舱里更是一片狼藉,上面挂满了氧气罩,地下到处可见散落的贵重物品、钱包和护照……天花板到处被撞变了形,椅背也被撞得东倒西歪,整个场面像刚刚结束的战场,又似坟地。

  我忽然听见了抽泣声和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叫妈妈,是儿子趴在面前,唤醒了惊呆的我。他说他原本系着安全带,飞机掉下去时安全带被挣脱,单脚倒立站上了飞机顶棚,接着头朝下撞到座椅上;第二次更狠,头直接撞上了飞机顶棚,把上面的灯泡和灯座都给撞坏了;第三次则被抛到了过道上。

  我们爬回座位,系上了安全带。儿子在流泪,使劲地抱着我。我也使劲搂着他,告诉他:“不要怕!和妈妈在一起,和大家在一起,死也不可怕。”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我的心在淌血,儿子来到这个世界还不到7年啊!

  这时我感觉自己大半个头好像已被削掉,似乎已身首异处。我赶紧摸了摸头,头顶摸着软软的,好像脑门已经被撞开了。10个手指,除一个小指外,都扎入了许多玻璃碎片,划出的不少菱形口子仍流着血,腿上牛仔裤也被玻璃划开了几道口子。

  不知过了多久,灵魂似乎已出窍的人们才陆陆续续回到了被砸得东歪西斜的座位上。过道上,两位白人跑来跑去,忙着给人们送救生物品,帮助止血。突然后面传来了大声叫喊:“有医生吗?这里有人不行啦!”有人赶紧跑过去……

  工作台顶棚上忽闪忽闪的灯光增加了恐怖气氛,令人毛骨悚然。突然,灯全灭了,飞机又开始抖动,大家忍不住齐声“啊”地惊叫,接着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灯光时隐时现,飞机在恐怖的黑暗中又坚持飞行了近两个钟头。一直没有声音的广播里突然传出机长的紧急通知:“飞机遇到特大气流,损失正在评估、检查和处理,请大家配合,忍耐一下,正在联系准备迫降。”

  不知又过了多久,广播中再次传来了机长的通知,内容大致是:飞机准备迫降在阿拉斯加阿留申群岛的薛米亚美国空军基地。但是这个岛太小,机场不具备降落大型民用客机的条件,跑道不够长,没有足够的照明设施。加上眼下气候恶劣,有大风暴,能见度很低。我们飞机自身的受损情况又不明,起落架不知道能不能打开。所以能否安全降落仍是未知数,请大家做好自救准备。

  这时座位前的电视打开了,播放出时隐时现不断跳动的画面,讲解应急办法。空姐也来给我们指示紧急出口,教我们如何穿救生衣和怎样使用氧气。看着我一动不动,已跟随讲解给自己穿好救生衣的儿子马上熟练地帮我也穿好救生衣。

  飞机在恐怖的黑暗中飞行。飞机马达的轰鸣声似乎很远,留在机舱里的是绝望,耳朵里能听到人们在紧张急促地呼吸,还有人控制不住大声地哭泣和哀叹,更多的人则相互传递纸张写起了遗书。我也断断续续地给丈夫、儿子写起了遗书。

  写完遗书,我想,我必须给儿子些嘱咐,于是拉着儿子的手对他说:“如果飞机掉到海里了,一定要抱住漂浮的东西,熬到天亮一定会有人来救。妈妈头部被撞了,不知道能撑多久,到时候可能失去知觉,活着的可能性不大,所以不要找妈妈,能找到爸爸就好了。”儿子一边听一边呜呜地哭,连声叫着也要妈妈。我赶紧安慰他:“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妈妈不能保护你的话,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一般在事故中存活率最大的是小孩儿,你是小孩儿,没事的!妈妈还在撑,看能不能撑过去。如果妈妈闭上眼睛你要把我叫醒,让我看到你。你是支撑我的力量,不然我可能就永远睁不开眼睛了。”我把遗书、护照、所带的现金和写着亲友联系方式的纸条一并放进小包,并交给儿子,嘱咐他时刻背着。

  从接到迫降的通知开始,受损的飞机又飞行了漫长而恐惧的一个半小时。这是在心理上被迫接受死亡的过程。

  飞机马上就要抵达目的地。窗外一片漆黑,飞机开始降落,它钻进了厚厚的云层,随后暴雨开始敲打机窗。这时,茫茫夜色中出现了两道亮亮的灯火,我们看到了即将迫降的跑道。此刻,是重生还是死亡?大家心里都没底。

  飞机在下降,心又被提到嗓子眼。我屏住呼吸等着那一声轰鸣,因为在这种条件下生还的可能只有1%。飞机越来越接近地面,这时我们才看到,原来两排导航灯竟是美军士兵拿着手灯排列出来的。他们冒着生命危险站在跑道两侧,将跑道照得通明雪亮。他们身着防火服和防火面具,身后停满了救护车和消防车。

  感觉到轮胎触地,机舱内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接着是经久不息的欢呼声。飞机滑行后终于成功地停了下来,窗外的美军也抱在一起欢呼雀跃。

  几分钟后,美军救护人员冲进了机舱,还穿戴着防火服和防火面具。他们马上把有骨折的重伤员抬了下去……我听到儿子呼叫“妈妈,妈妈”的声音,才发现人都下得差不多了。两名救护员来到我们身旁,要用担架抬我。我表示要自己来,他们就帮我把毯子搭在身上,并搀扶着我,和儿子一道慢慢朝舱门走去。

  一离开飞机,我就情不自禁地把儿子紧紧搂住:活着,真好!

  很多人事后问我,今后是否还敢坐飞机?的确有阴影。但坐飞机出事的概率大大低于坐汽车,所以我还是会选择坐飞机,但安全措施一定要做足。我的经验教训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系好安全带,不要随意走动,即便是飞机指示灯显示你可以离开座位时,也不要轻易去做。

  (周继红摘自《羊城晚报》2013年7月20日)

  埃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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