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从内心的声音

  第一次见到陈旭军是在三月,那时北方的冬天丝毫没有离去的迹象。他穿一件蓝色线衣,围了一条黑色围巾,在南池子附近的一间茶馆,选了处看得见风景的位置喝茶。

  蓝与黑,两种高纯度的颜色,将他的低调与内省调和得恰到好处,看似平淡却有种内在的力量。

  他是北京的候鸟,每年从广州往返北京十数次。像是为了更接近这座古城的魂,他从不住酒店,而是租下胡同里一处老宅。他说:“我就住在这儿,我喜欢这里。”清晨醒来,就在僻静的街边晨练,仿佛他不是从湿润的南方迁徙而来,而是一辈子扎根于此。

  挣脱世俗的壳

  五月,他跟美国朋友文大川、麦可婷去金沙江漂流。一行七人,在金沙江上漂了十天。把竹筏当作水上的家,漂流期间不离开江面。途中他经历三次落水,一次翻船。回忆漂流的情形,他这样写道:“大浪不由分说地把我卷到水底,又把我抛起来;刚喘一口气,又再次把我打下去。虽然我做好了落水的准备,在那一刻并没有惊慌失措,后来甚至还有了随波逐流的快乐;但是,在接下去每一次过险滩前,还是会觉得身上有点发紧。”

  由三次落水,他引申出一个颇有些哲学意味的命题,讨论“心灵”与“身体”的关系。大意是说,即使你鼓足勇气去冒险,灵魂终归是禁锢在肉身当中的。身体由于长期形成的惰性,往往不能按照预期行动,有时甚至会做出截然相反的反应。非要经过一番争斗,才能做到身心合一。点点滴滴,在别人那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在他这里成了观察世界的线索。

  朋友们常常为他的精力充沛以及对世界的广泛关注感到吃惊。他是身心灵旅行的倡导者、《城市画报》专栏作家、生态旅游在中国的积极推动者、公益组织的理事。他少年得志,职业生涯横跨金融业、房地产业、旅游业,且在每个领域都有所作为。南岭的橙屋酒店、南昆山十字水生态度假村,时至今日仍然是中国生态旅游的著名品牌。但他更愿意抛去这些头衔,称自己是“一个行走于世界的人”。

  他对大自然有一种细腻的情感。

  打开他的博客,就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不小心撞进屋内的昆虫,旅行中偶遇的花朵,身边的一草一木,才是他镜头下的主角。他也会给“主角们”配上一小段介绍,顺便给读者们填补一下动植物学盲点。以香港之旅为原点,十多年来,他的脚步遍及马来西亚、台北、普罗旺斯、日内瓦..但他的趣味,是游走在大众之外的。

  提起这个话题,藏在他身体里尖锐的一面就跳了出来。他不认同旅行团的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在他看来,户外俱乐部的野外行走、极限运动,是把行走简化成体力运动,把人与自然的关系扭曲成征服与被征服。

  他的童年在江南小镇绍兴度过,对植物的兴趣是从看《芥子园画册》开始的。父亲见他喜欢画花,出差时捎带回两棵牡丹花苗,就有了他的第一盆花。叔叔也从金华给他带茉莉、月季,这样慢慢收集,竟然发展到上百盆。他干脆把后院的土地围上篱笆,给自己做了个小花园。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是去花园里,看嫩叶细微的变化,看停在叶子上的露水,看花骨朵一夜之间从含苞待放到盛开。

  从那时起,“生命之爱”在他心中种下种子。这条隐秘的线索伴随他的成长,竟在数十年后,改写了他的职业生涯。对于过去他谈得不多,却很坦率。“第一天去银行工作,就知道自己不喜欢。那时候我还想象不到现在的生活。虽然每天在学习,但还是功利和浮躁,是为了迎合世俗观念向上走,让人家看到我的能力。”他只用了五年时间,就做到银行的中层管理者,但快乐却越发遥远了。他渴望了解更广阔的世界,一时间又缺乏现实的出口。他就在自己家楼顶装了一口“锅”,至少要与最新的资讯和潮流同步。

  有朋友撺掇他去广州,介绍他去一家刚起步的房地产公司。他竟然用了三年时间去考察这个行业和老板的为人。“我不仅要在正式场合了解他,也观察他交什么样的朋友,读些什么书,有些什么爱好。”他有狡猾的一面,却也是正向的。有了十足把握之后,他到广州从零开始。之后,才有了开发南昆山十字水、南岭项目的陈旭军。

  爱读书、喜欢琢磨历史、善于思考是他的特质。大学时专业课让他觉得索然无味,他就跑去图书馆把媒体的文字资料当作“史料”研究。南昆山是他接手的第一个项目,不擅长喝酒,就尽量避免和官员们吃吃喝喝的应酬,集中精力研究了上百个国外景区的设计案例,再结合当地实际融会贯通。

  这些提案,让他逐渐有了话语权,于是,到南岭考察生态旅游项目时,他一个人带着团队进驻广州以北285公里的山区。他到底是文人气多过商人性的,看不惯开发商与民争利,他要保护原生态的家庭旅馆、小饭馆,甚至连服务生都是当地的姑娘,因为她们的笑容是“南岭的”。他把景区的一间房子改造成图书馆,为孩子们组织讲座和各种活动,很多图书的捐赠都来自他身边的朋友。他请几十名镇上老人讲述林场的故事,结集成一本南岭口述历史——《南岭为什么》。他鼓吹和实践生态旅游的“三角恋”:环境保护、社区发展和商业利益的平衡。

  行走的理想主义者

  我问他,是怎样在不同行业中转换?他很自然地回答:“我听从了内心的召唤。”话音刚落,他话锋一转,正色道:“这是一个很俗的、大家都讲的话,但这句话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他表情严肃地补充说:“我们生活在一个犬儒主义的社会。常常用一种游戏心态去解构一些很神圣的话语,对它作一种小丑式的解读。就好像我们把英雄看成是偏执狂,对一些有坚持的人说是神经病。”他依旧严肃,却微微让人动容。

  熟识他的朋友,用“理想主义者、不自觉的完美主义者、喜欢与朋友分享美好事物”来形容他。投影到旅行上,就成了另辟蹊径、不按理出牌。2000年第一次去柬埔寨,他起了个大早去吴哥窟。“朝阳即将升起,而整个吴哥窟废墟一般,偌大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你可以想象那种感受。”傍晚关闭景区的铃声响了,他再刻意留下来片刻,听门前两个池塘的蛙鸣。他的旅行中,有很多这样充满诗意的片段。

  他补充说:“很多人去过吴哥窟,在人头攒动的白天。但吴哥窟的清晨和傍晚,更有沧桑之美。”

  他丝毫没有得意的神色,这样做并非为了与众不同,只是想让每次旅行跟自己的内心产生关联。类似的体验很多,比如不把香港视为购物天堂,而是去寻找一个有历史有文化底蕴的香港;比如去马来西亚,尝试当地人使用的多种交通工具和路边饮食;比如,把芳香疗法的学习与普罗旺斯之行结合起来。用更贴切的方法去体验原生态,把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结合起来,借由旅行了解潜在的自我。

  走的地方多了,他开始思考旅行的意义。德波顿在《旅行的意义》中说,旅行是对日常生活的暂时的逃离。在一个陌生的地点,遇到一些难以预知的人和事。本质上,人们是想要摆脱对生活的控制欲和计划性。陈旭军的思考更加东方化,他说,人总想控制未来,把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买房买车结婚生孩子,一切都要在掌控之内。但生活总在提醒你,要学会打破只能接受确定性的局限,变得像水一样,学会随遇而安。

  他开始学着随遇而安。每到一处,都会去当地的国家森林公园走走。遇到下雨,他不着急躲雨,而是试着与暴雨相处一会儿,听听雨的声音。耳朵往上听,听到雨点集中地打在树叶上。落在雨林里的大树上、小乔木上,声音层层叠叠、千军万马。往下听,就听到雨落在地上的声音,甚至雨大了之后,慢慢流动的声音。这些旁人看来颇为浪漫主义的举动,放到他身上却是自然而然的。

  2005年在马来西亚的巴哥森林公园,他邂逅了台湾荒野保护协会创始人徐仁修。徐仁修学农业科学出身,是台湾的文化名人。他创办的荒野保护协会是台湾最大的环保组织。每年夏天,荒野组织大学生绿色营,教学生们如何观察自然、发现自然的美,培养自然讲解员。在环境观察和教育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陈旭军深受触动,两年后,他把徐仁修和大学生绿色营都拉到了南岭。随后几年,不仅多次邀请徐仁修到南岭讲座,也开始着手把自己多年对身心灵旅行的思考,变成一种更有影响力的传播方式。

  2009年,他和两个朋友共同创办了“知游”。有投资公司找他,想把身心灵旅行做大。他直接在电话里拒绝了。“我喜欢跟朋友们分享我认为好的东西。但我想知游不会成为一个大众品牌。”他坦言,自己不算一个很成功的生意人,因为不太进取。他从未想过成为“主宰”或者“强者”,只希望做事能更从容、更优雅,如同他对待物质的态度。“跟朋友见面,可以选在舒适的星级酒店,也可以在路边的小饭馆。如果去路边小馆子,你觉得脏;或者在环境很好的咖啡馆,因为要小声说话而不自在。那就是被‘物’攫住了。我不愿意从西面被物化,也不愿意从东面被物化。”

  已过而立之年,他仍然独自生活,有很多时间用来阅读和思考。“我很相信生命中的偶然,有时读到一本重要的书,有时遇到一个重要的人,有时命运会让你的生活发生一些变故。我把它们看作生活给我的提示。”他最近在读《建筑家安藤忠雄》和《留住手艺》,有空跟朋友们见面喝茶,或是一个人听陈升的音乐。如果说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理想国,那么,陈旭军心中的理想国不是陶渊明式的退隐,也不是像桫椤氏那样住在水边。重要的是,在任何一个地方生活,都能找到内心世界的安定以及与外界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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