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收到一条短信,一个几乎陌生的名字。大海一样沉寂的记忆忽然掀开一道浪。“谢谢你还记得我们!十八年来,我们一直在努力奋斗!”短信一个字一个字这样写。
十八年前,五角场还像阿拉伯的集市,几间单调的商场,随着拆迁改建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一排一排小商铺,这里那里一簇簇一哄而散的地摊,弯弯曲曲的马路隔栏,坑坑洼洼的人行道。白天,来回冲撞的人群里五色杂处,又热闹又喧嚣,可是等到晚上七点钟一过,横七竖八的马路上就像刮过一阵狂风,顿时空旷,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工地上细细的尘土跟着没有声音的风,低低地在脚下打着旋儿,冷清得近乎荒凉。
我们的宿舍区在五角场的西南,不远的地方还有好几所耳熟能详的大学,有时候晚上还可以听见另外一边一所军校的熄灯号。在周末无所事事的晃荡路上时不时会遇到同学,同班的同学,同校的同学,甚至还有一起来到上海不同校的中学同学,遇到了就简单打个招呼,好像常见面的街坊。
周末我们也去跳舞,五角场的大学生都来我们这儿。舞会就在老体育馆,要是在那里上了5点半的体锻课,就可以免费呆在那儿继续跳上一晚上舞。播舞曲的老师很老派,开始曲、间歇曲、结束曲,快舞和慢舞,都安排得妥帖,像正式的法国菜单。开始,我们上体锻课,跟着老师走步。有一位男老师,舞会开始的时候会带着我们一个一个跳一支,然后退到没有灯光的边上站一会儿,有时候就走了,有时候会再出来一个人跳一支华尔兹。后来,不上课了。晚饭结束就梳妆打扮,穿上小皮鞋,换上长裙子,打上白白的粉底,涂上红红的唇膏,在熹微的天色里蓬蓬勃勃地出门。整一个晚上,不停地跳啊跳啊,谁也不认识。
谁也不认识的地方总是会认识什么人。一问一答,认得了两个人。第一认得是因为他们是五角场穿军装的飞行员,第二认得是因为散步的时候他们想了想说:你们要注意安全,舞会上不要随便认识人。军校的学员休息外出不穿军装,周末两个小时休息也要请假统一安排。有限的见面里,听他们讲飞行讲训练,其中一位自己写小说,拿给我看,我正正式式地写了一份评论给他。他们还专门请我们去他们的活动厅唱过歌,我一个人唱康定情歌唱九九艳阳天,他们看着我唱,倒水递话筒。似乎也没有过多长时间,忽然有一天,他们第一次穿着军装站在宿舍区门口,崭新笔挺,让人眼前一亮。大家只是笑。说过再见,他们却忽然立正行了一个军礼。晚上来了一个短暂的电话,只记得最后忽然一阵沉默,然后是急匆匆的一声晚安,电话哒的一声就挂了。他们毕业了。
后来,我们也毕业了。大家都像一叶飘萍,寻找自己的方向,时光就这样倏忽之间过去了许多,许多往事都湮没在牵牵绊绊的一步一步里。
年末的时候接到许多聚会的信息,高中的同学,大学的同学,大家都热切地期待相逢相聚。大学的同学,是当年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十八岁的年轻人,共同度过最绚丽的一段青春;高中的同学,则是同根而生、同城而居、一起长大却又在十八岁各自远离故乡的孩子们。多少都是连着根带着须,有源有本。
而这样一个名字的忽然出现,却像墙壁上突然开了一扇窗,让人只觉得奇异。就在我继续读书、落在本地、工作生活的波折之间,他们各自在河北、陕西的基地一层层扎根,十几年后竟然辗转又在北京相会。接通电话,依然是十八年前的声音,然而,他们已经记不清我的样子,我也无从把握他们现在的状况。我们拥有的是多年以前那个因为年轻纯粹而珍贵的印记。也许这就是萍水相逢,一叶浮萍与另一叶浮萍的相遇。一叶又一叶的相遇,一叶又一叶的离开。
当年五角场的荒凉蛮横多么像我们曾经的青春。
多少人喜欢纳兰性德的那一句“若人生只如初见”,那其实是悲哀的怨情句子。我却在想,许多人许多事,每一次相遇每一次相待,如若都能怀有初见时的尊敬与平易,该有多么好。与人与事真正的好处不在一遇而过,而是可以保持初心。长久的善缘应该就是这样吧。
长久是多么美好的一个词。什么时候,一路上就已经有了那么多无奈和疏远,有了那么多分离和悲哀。可是,亲爱的朋友们,每一次相遇不都是初见吗?
文/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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