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愚人”的《艺术家》

　　最近看了部最新出品的影片《艺术家》（Artist），是向老电影致敬之作，得了本届奥斯卡金像奖。影片从头到尾没有声音 （只有幕后的音乐配音），直到最后一分钟，主角才说了一句话：“With pleasure！” 然后就和女主角跳起舞来。作为一个老电影的资深影迷，我岂有不动心之理？引我好奇的是新片致敬的对象是默片， 片中的默片大明星影射的是谁？ 不觉又动了我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坏习惯， 不务正业学术研究，却在家翻箱倒柜，找到多年来收藏的默片经典来重温一遍。为的不是再写一篇影评 ，而是自寻乐趣，作点“电影考古学”，并愿与同好此道者共享。

　　默片明星的“前世”猜想

　　《艺术家》乃法国人制作，向好莱坞早期 （上世纪二十年代前后）的默片大明星致敬。当时的大明星是谁？从本片男主角的造型看来，像是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Douglas Fairbanks)和鲁道夫？瓦伦蒂诺 (Rudolph Valentino) 的混合，二人皆以潇洒著称，前者还留了一个小胡子，身手矫健，擅长斗剑武打；后者以“拉丁情人”形象风靡一时，会跳探戈舞，当年都是女性影迷的偶像，我幼时经常听到家母提起，直到最近才看到鲁道夫？瓦伦蒂诺的两部默片： 《启示录四骑士》(The Four Horsemen of the Apocalypse， 1921) 和《酋长》(The Sheik， 1922)， 颇感失望。除此二人之外，我还想到华莱士？贝瑞 （Wallace Berry) 和约翰？巴里摩尔 （John Barrymore）， 这些明星大多成功地过度到有声片。但《艺术家》所影射的默片男明星坚持“艺术家”立场拒拍有声电影而破落潦倒的情况，似乎出自另一部好莱坞经典作品《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 1950)， 该片描写的却是一位过气的默片女明星。而“《艺术家》中初露锋芒不久就大为走红的女主角原型，显然出自《雨中曲》(Singin’in the Rain， 1952)， 这部歌舞名片我看了不下四五次，前半段描写的默片过度到声片的摄制过程令人忍俊不禁，我每看必大笑，乃开心妙药也。

　　夹杂“歌舞巨星”风范

　　《艺术家》的动人之处，还在内容和演技。此次得到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实至名归。默片演员的演技往往夸张，以弥补无声的不足，但本片主角让？杜雅尔丹（Jean Dujardin）营造出来的却是一个更复杂的角色：在演戏中戏时，故意模仿道格拉斯？费尔班克斯式的外在动作 ，也有点模仿《雨中曲》的吉恩？凯利，在这双重“影响”之下重塑一个有血有肉的新角色，而且一言不发，谈何容易？一般观众可能不会注意到这一点，而被情节吸引，甚至忘了这是默片。当然那条小狗的动人演技也为之生色不少。

　　“致敬”时漏掉了祖国的前辈

　　我发现此片连灯光和摄影也模仿默片，这更不简单了。导演自称向当年各位大师——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弗里兹？朗（Fritz Lang）、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茂瑙（F. W. Murnau）和比利？怀德（Billy Wilder）一一致敬， 如果仔细一一求证的话，恐怕要下点工夫了。然而，初看时还是看到不少痕迹；如情节结构是《日落大道》（比利？怀德的名作）的翻版；情感气氛犹如茂瑙导演的默片如《日出》（Sunrise，1927），而喜剧风格则来自刘别谦的《世故喜剧》，此乃泛泛而论，不足为证。妙的是该片的法国导演米歇尔？哈扎纳维库斯（Michel Hazanavicius） 却没有提法国导演的先例，如雅克？塔蒂（Jacques Tati）的哑剧手法，片中有一场女主角心慕男主角，从他的剧装袖子中伸手拥抱自己，似乎就出自塔蒂。

　　故意“有损”生者“名声”的配乐

　　最令我惊异的是该片的背景音乐， 几乎从头到尾，无处不在，但多以管弦乐为主，到了描写男女主角滋生爱情的部分， 音乐更动人之至，但听来又似曾相识，归家后依然萦绕于耳，最后我突然想起来了，是希区柯克名片《迷魂记》（Vertigo， 1958) 中最精彩的一部分的配音：神秘女郎金？诺瓦克（Kin Novak) 在三藩市街头走，意乱情迷的警探詹姆斯？史都华 (James Stewart) 在后面跟，气氛浪漫之至，全靠赫曼（Bernard Herrmann ）的幕后音乐，此公乃大师也！我存有数张他的电影配音唱碟，无暇细听，后上网查询，果然不错， 全部照抄，又在网上发现：金？诺瓦克为此勃然大怒，公开说有损她的名声！法国导演回答说是故意的，并花了不少钱得到许可云云， 真是妙哉。■

　　李欧梵／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