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日本面馆,每位食客面前都热气腾腾、如坠云雾。坐在我旁边的一位日本老人错把牙签瓶当胡椒粉瓶,用力往面碗里一倒……所有的牙签都倾注到面条上。但观老人却既不慌张也不尴尬,凝神片刻说道:草船借箭。”
偏爱讲故事的毛丹青,以此例来佐证中国传统文化对日本人潜移默化的影响。而更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史记》中“张良拾鞋”的典故被以雕像的形式还原于日本京都一座寺庙的殿堂山门上,“张良扯开裤裆、趴在地上将鞋子递给端坐一旁的黄石公,而成千上万前来朝拜的信徒就钻着张良雕像的裤裆进入大殿。中国文化此刻占据了物理上的制高点,也被日本人提升到宗教、智慧的高度。”这反映了日本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敬畏之意,但他还颇为赞同一位学者的判断:“日本文化没有中心思想。彼时对以中国为主体的东方文明膜拜不已,尽力模仿。明治维新之后,仿佛又找到一位新主人,投靠了西方文化的怀抱,如此犹疑往复。”
适逢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著名旅日作家、学者毛丹青这次五城巡回演讲(北京、洛阳、郑州、大连、上海)的最后一站落在上海同济大学。他著有《日本虫眼纪行》、《狂走日本》、《闲走日本》等作品,曾获日本第28届蓝海文学奖,其作品被多次用于日本大学高考试题以及教材内容。日本舆论认为毛丹青的著作是20世纪成功描写日本人的文字之一,日本外务省因其“真正了解日本”而授予了“中日友好大使”的称号。
毛丹青的演讲以“日本与我——悠悠古今、另类日常”为题,他解释道:“悠悠古今代表的是宏大叙事,另类日常则是我作为一个异端的个人体验,无法复制。它们是如何交错,形成方程式展现在我的肢体上?”他显然更偏好于以“虫眼”的细微视角来静静观察日本世态,但当听众将这些“碎珠”串在一起时,却仿佛蓦然间窥见这个一衣带水的邻国的大局图而顿有所悟。
“1987年刚到日本时,我一度找不到感觉,甚至反问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受累?’记得当时住的木房位于水城的中央,晚上一片蛙声。起初我还自嘲‘居然与青蛙为伍’,后来睡不着索性两眼盯着青蛙看。时间长了还真看出点名堂,我发现它们在打仗,分兵团作战,这个是司令,这个是团长……”一个颇显荒诞的场景,打开了他对日本的兴趣之门。
“日本人认为真理和智慧,肉眼是看不见的。与中国寺庙大雄宝殿的宏伟绚丽不同,他们的寺院大堂往往灰暗一片,被叫做‘御影堂’,在这里,他们的灵魂也仿佛隐蔽于阴影深处。这让我想起了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他每天穿着木屐散步,有天突然停电了,到处黑压压一片,他由此顿悟,回房间不久就用煤气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一刻在他的眼睛里,仿佛已看见通往彼岸之路。日本人似乎更愿意在黑暗与阴影中体味自己的灵魂之旅。”
毛丹青感慨于日本人对生与死的别样认知。“在日本人的葬礼上,他们穿黑衣服、黑皮鞋、黑袜子。在他们的婚礼上也是一样的装束,所不同的是前者系的是黑领带,后者是白领带。所以我一个日本朋友特地去买了一条黑白两面的领带。上午他翻出黑的一面去参加葬礼,一派悲情面孔。下午却换上白的一面,跟大家共度快乐时光。我感慨他能淡定游弋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境中。而日本人对葬礼和婚礼的区分,似乎也就在这黑白转换之间那样简单。葬礼上死者被放在棺木中,来客歌舞升平,就仿佛他还活着一样。相反我参加的一场婚礼,新郎走上讲台:‘我没有任何信心来保证她的幸福,我明天可能被车撞死,可能跌落悬崖或掉入海中而死,可能……但今天我和她在一起是最幸福的。’这个致辞居然引得在场掌声雷动。”
25年时间大多旅居日本,毛丹青对于日本的民族性有了新的认识。“日本发生大地震、大海啸后,没有发生任何人口迁移,我觉得是因为他们认命。而面对灾难时悲哀和压抑,也反映了他们对无常的认识。日本人喜欢萤火虫、喜欢樱花,这其实都是无常的象征。他们的学校中都有精心修建的避难所,这一方面说明他们认为灾难来时最应该保护的是青少年,另一方面反映了他们空前的忧患意识,这正是无常和认命的又一种表现形式。”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毛丹青,信奉的人生信条之一就是“他力本愿”,这是源于佛教的哲学思想。“在日本这几十年来的生活体悟,使我觉得我们一定程度上是‘被活着’的,也就是被人关注、观察以及倾注情感。同时我们也往往是‘被人’的,也就是人脉磨合、人际互动。当我穿着中国的长衫大褂,坐在神户国际大学的教室里给黑压压一片的日本学生讲中日文化时,我就有一种依附在庞大的文化传承之上的强烈感觉。他力本愿,这决定了你是生活的奴隶还是主人,能否Hold住。当我们面对种种困境与纠结时,应当面向它而并非躲开或后退,这正是打开你命运大门的良机。”■
蔡臻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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