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南事态不断扩大

　　山东境内民教冲突渊源有自，在李秉衡、张汝梅任巡抚时期，大致采取软硬兼施策略，虽说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化解心结，但总体而言大局还能维持，并没有剑拔弩张、民教彻底翻脸。然而到了毓贤时代，或许因为整个中国政治局面发生改变，或许因为毓贤个人倾向，山东形势急剧变化，最突出的事件就是鲁南地区反洋教运动再起，事态不断扩大，终使山东局势一发不可收拾。

　　“帮清灭洋”

　　根据德国传教士安治泰观察，在毓贤就任巡抚前，中外关系有了很大改善，山东大多数传教区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和平与友好合作，儒生和那些最低层级官员对传教士给予相当礼遇，期待与教会建立友好关系。

　　但当毓贤取代张汝梅之后，山东局面丕变，民教摩擦再度发生。1899年5月20日，曾参与袭击能方济、韩理的“革举”陈兆举不满巨野教案善后，与任二等人联络刀会、拳勇数十人在汶上闹事，破坏教堂，攻击教民，理由是爱国，目的是索还巨野教案赔款。他们在旗子上书写“帮清灭洋”四个大字（《华北的暴力和恐慌》，384页），期待以此赢得官府同情，至少不要对他们大开杀戒。

　　事后观察，陈兆举、任二等人反洋人不反朝廷的策略或许真的有用，因为尽管山东地方官府依然设法协助教会保护传教士和教民安全，但新一轮反洋教运动确实因此而扩大，逐渐从汶上、嘉祥两县交界处向外蔓延，临近的巨野、郓城、济宁，以及滋阳、宁阳，甚至相邻的兖州等地略具规模的教堂都不同程度受到攻击。短短一个月，鲁南各县相继有几十家刀会、拳会悄然开张，他们在官府门口舞刀弄枪、设坛练武，对教会、教民形成极大压力。教会领袖通过各种方式呼吁官府查禁，但犹如泥牛入海，毫无涟漪，山东官员眼睛向上，清楚知道新主人毓贤的新思维新政策，谁也不愿违背毓贤的意旨保护教会，得罪刀会、拳勇。

　　毓贤的新思维和官员的懈怠，增加了中外冲突的几率。六、七月间，高密民众与胶济铁路筑路工人发生纠纷。胶济铁路的业主德国方面请求德军出兵平息事态，结果造成二十多人死亡，损失惨重。

　　山东境内发生的这些冲突或许并不都是毓贤的默许，更不可能都是他的支持，只是毓贤的新思维和新政策，确实导致外国人不再相信山东地方官府的诚意与合作，外国人、传教士要想保证自己的安全，只有靠自己。由此，山东必然进入一个多事之秋，刀会、神拳等刀枪不入的超自然现象，逐渐成为外国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中国民众抗争增加，教会呼吁无效，官府保护不力，现实危机迫使教会开始组建自己的武装进行自卫。据正在兖州府担负新教堂监工的恩博仁报告，为了应对外部危机，在加固教堂外围围墙同时，通过关系向驻扎在兖州的清军总兵田恩来借枪借刀，武装修建教堂的中国劳工以及那些从各地逃难而来的教民。

　　教会组建武装出于不得已，只是这种做法只会加剧冲突，增加误会。原本与教会、教民处于根本对立的刀会、拳勇或许并不太多，由于教会的激怒，反而使刀会、拳会获得了一次发展机会，各地因洪灾、修路等各种原因流浪城乡的流动人口有了新的去处，到了7月盛夏，据说在鲁南不少县城，聚集着规模不等的刀会、拳会无数，他们筹备袭击教堂、教会或教民，其理由就是帮助朝廷歼灭这些可恶的外国人，“帮清灭洋”。

　　“爱国掠夺”

　　鲁南在1899年春夏进入一个动荡期，但最具讽刺意味的是，面对民教冲突日趋严重，面对教会的呼吁，山东各级官府几乎一致矢口否认，不承认在鲁南地区有什么“大刀会”，直至义和团战争爆发，清廷实际上都被地方官府所误导所绑架，弄不清大刀会、义和拳究竟是什么组织，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其实，如果从中国政治架构和各级官府所担负的“维稳”职责看，他们对于自己地盘中的突发事件，从来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能否认就否认，实在不能否认，就尽量往小上说。毓贤始终不愿向朝廷坦承山东存在大刀会，总是别出心裁将大刀会解释成拳会，以此枝节问题混淆是非，误导朝廷。这其实就是分块包干“维稳模式”最典型的反应。

　　当事态日趋严重无法继续隐瞒时，毓贤利用自己的话语管道向朝廷灌输“阴谋论”，暗示或直接强调民教冲突根源在教会，是传教士的狂妄自大激怒了中国人。刀会、拳会习拳练武自保身家，并没有主动对外攻击，只是传教会诱惑那些不法教民欺压良民，遂使民教关系日趋紧张。

　　毓贤及各级官府的默许、赞助和推托，使山东境内特别是鲁南地区的反洋教运动逐渐扩大，这些由民间知识精英策动的刀会、拳会等组织相互配合，在“帮清灭洋”口号煽惑下走向联合，裹挟那些因各种原因流落城乡的游民围攻教堂，滋生事端，要求教堂、教民赔偿中国民众因教案而遭到的各种损失。理由正当，说词堂皇，弄得政府无法反对。

　　陈兆举等人原本是巨野教案嫌疑人，清廷及山东巡抚在当时的处理结果中也有明白认定，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条件不同了，毓贤的默许使他们有勇气聚众发难，向教会索赔。这是鲁南事态日趋严重的一个重要背景。

　　据长老会传教士莫约翰对济宁民教冲突的描述，那些自称受到官府保护的各种刀会、拳勇，在官府默许下，到处打听哪些人追随教会成为教徒，哪些人热衷于礼拜积极祈祷，哪些人曾经对外国教会提供过帮助或有联系。只要被他们查出蛛丝马迹，这些教民、信徒，都必须向刀会、拳会缴纳数额不等的罚款。如果罚款、物品没有在规定时间内缴纳，那么必将有更坏的惩罚：被抓、被抢，或者庄稼被毁，直至被杀。据说，刀会、拳会中流传着一个动人口号：“保身护命，捣毁财产，保护皇朝，消灭洋人。”（《华北的暴力和恐慌》，388页）这个口号与“帮清灭洋”相互配合，其实都在争取朝廷和各级官府默许、支持，赢得生存空间。

　　“帮清灭洋”、“爱国掠夺”迎合了毓贤的心理，而毓贤的默许也纵容了这些民间结社从秘密走向公开，不断惹事生非，制造事端。8月11日，数千名刀会、拳会信徒聚集兖州府新教堂门口滋事。12日，在定陶县发生数千刀会信徒打砸抢事件，他们聚众哄抢教民财产，仅一天时间就抢走24车。实在无法抢走的，就地破坏，给予捣毁。更严重的是，他们还绑架教民甚至传教士，勒索赎金。

　　随意性抢掠严重影响了社会治安，激起了众怒，引起官府中一些有识之士的忧虑乃至愤怒。地方官府为了一方平安，无法继续顾及毓贤政治立场，他们想尽办法为渊驱鱼，将这些惹事生非的刀会、拳会信徒引向其他地方，或者强力驱逐出自己的地盘。8月14日，教民动手抓获八名“刀匪”，并移交给曹县官府。16日，教民和平民组织起来的武装在曹县安仁重创刀会，歼灭并抓获数人，其中还有几名头目。

　　曹县教民、平民的成功引起各地官民关注，他们仿效曹县联合起来共同抵制刀会、拳会横行乡里，烧杀抢掠，滥杀无辜。刀会、拳会在一定意义上已成为山东民众望而生畏的公害，人们，甚至包括一些刀会、拳会中的人，都愿意和教民、教会一道抗击这些过度扰乱民间秩序的刀众、拳勇。■

　　马勇 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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