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看起来都很困。
一个周二下午,我踏上了北京的一条地下铁,赶往国贸去听一场关于村上春树新作的读书会。因为并非乘车高峰期,我很幸运地找到了一个座位,虽不是我最喜欢的靠边的座位,但也不赖。
我的正对面坐着一对年轻情侣,二人的眼皮沉沉地耷拉着,头稍稍向对方倾斜,却并没有挨在一起。女孩身穿一件粉色羽绒服,脸庞圆润,皮肤白皙,头上扎着一个短短的马尾辫,随着列车行进的节拍轻快地晃动着;男孩身着黑色皮夹克,留着寸头,脸部轮廓菱角分明,却给人一种气质柔和的感觉。两人一闭上眼睛,就好像关闭了整个世界,统统变成了毫无关系的“局外人”。虽说他们都生了一副可爱的面孔,却都带着一副严肃的神情,与其说他们是一对甜蜜的情侣,不如说是一双疲惫的旅伴。他们像是刚刚进行了一次例行公事般的争执,一如既往地没有分出“胜负”,然而却耗费了不少气力,趁此机会来小憩。
列车走走停停,我的左手边变成了一位身着白色棉服的青年。他在前两站上车,耳朵里塞着耳机,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列车停靠在一个换乘站,我身边空出了一个座位,他顺势坐下,随即两臂交叉,低头打盹。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就好像已是演练了很多遍,驾轻就熟,不必思考。刚刚还看似清醒的一个人就这样在我身边睡去,好像那座位上有什么催眠物质似的。在他交叉的双臂的缝隙中隐藏着一对白皙光洁的手,想必是几乎没有做过家务的独生子。他的白色棉服帽子里参差不齐地装着黑色连帽衫的帽子,边缘还有星星点点的几颗铆钉,看年纪像是一名大学生,但却并没有书包一类的东西。他的鼻梁上驾着一副黑框眼镜,四四方方,平添了一份刚毅的气质。在周二的下午,一个身无赘物的青年会去做什么呢?或许是逃课去约会,或者偷跑去和并不被家人看好的乐队成员会合,或者,只是想一个人到处晃荡一下。他在几乎到站时准时地醒来,打开交叉的双臂,站起身,双手自动插进湛蓝色牛仔裤里,踏出车厢,很快就融入了人流,消失在视线中。
在这个巨大的城市的地下铁中,凡得到一席座位的人,几乎无不昏昏欲睡。我张着眼睛,注视着他们,这种集体催眠一般的有趣画面战胜了瞌睡虫频频示好带来的诱人蛊惑,我开始寻找他们困乏的缘由。
疲惫,几乎是毋庸置疑的。不论何时何地乘坐地铁,看到的,大部分是人们的疲态。对于大多奔波在上班路上的人来说,身体仿佛永远是疲累的。于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爬起,迷迷糊糊地钻进地铁,在人潮的拥挤中挣扎着清醒过来,却又在一落座的瞬间重回到放松状态,打起盹来;强装了一天的抖擞精神也在逃出写字楼旋转门的那一刻松懈下来,门外已是黑夜,晚餐时间已过,紧绷了一天身体已顾不上先填饱肚子,只想要在地铁中早早地获得一个座位迎接困意到访,然而回到家后,却又在应该睡去的夜晚失眠。
梳着齐刘海的小姑娘,两只小腿儿前前后后地晃荡着,眼睛睁得溜圆,脑袋一下转向左边,一下转到右边,试图寻找一个潜在的玩伴。大人们的世界真无聊啊,他们竟然个个都在打瞌睡!她撅着小嘴,看着身边昏昏欲睡的爸爸,感到实在无趣,索性一头栽进爸爸怀里,用力闭上眼睛,气鼓鼓地模仿大人的样子睡起觉来,谁知车厢有节奏的晃动唤起了身体对于摇篮的记忆,她竟假戏真做,渐渐睡去。如此无所事事地睡去,大多是只属于孩子的奢侈专利。
思考的动力,也总会教人关闭双目。神情威严的中年男子,阅读着卡佛的小说全集,翻到某页,若有所思,微微闭目,在脑海中布置着书中的场景。他观看着这出亲自导演的戏剧场面,回想起自己些许久远的少年时光,疲乏的身体随即变得轻盈起来,迈开脚步沿着记忆的隧道朝着过往走去,从意识走向潜意识,步入浅浅的梦田。
这一切,都在地铁列车与轨道碰撞产生出的固定节拍中上演着。老者、中年人、年轻人、孩子、男人、女人……都置身于一个立方体形状的巨大摇篮中,在去往各自目的地的途中渐入梦乡。每个人都做着自己的梦,大多数人在目的地到达之前醒来;也有的,入梦太深,难以自拔。
那些困乏过后又醒来的人们,我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
文/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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