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围观一群人

  • 来源:大学生
  • 关键字:青春电影,奥数
  • 发布时间:2015-01-28 08:07

  从小到大,我一直是好学生,就是在青春电影里,草草几帧剪辑就能概括的那种,镜头扫过我翻书的侧影,然后定在了主角挺拔的鼻梁上。但就是这么平淡无奇的成长,我也和所有人一样,要靠二十年来完成。我学过奥数,身旁的男生转着笔心算水要多久才能注满池子,我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对着答案倒推步骤。虽然最后拿了16分吧,可每次课我都风雨无阻,草稿满满,也算对我爸妈有了交代。

  我学过钢琴,学会了把闹钟拨快把小说放在琴架上单手翻页,也学会了怎么用喝水上厕所这个无限循环打发时间,拖拖拉拉学了十年,但也算考出十级,爸妈的钱不算打水漂。

  我是个特别爱面子的人,容易被眼泪和温情击中,一旦谁对我有期望,我就会尽力满足他的期待——用陆琪的话说,就是为别人而活。虽然鸡汤大厨们反复告诫,要抛开他人目光的束缚,挣脱虚荣心的捆绑。但说真的,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也挺好的,跟着指示牌,哪怕走的不是最便捷最有趣的道路,也不会错到哪里去。

  有次跟人闲聊,说其实自己最感兴趣的是历史,想钻在瓶瓶罐罐线装古书里不出来。对方是个热血青年,抓着我的手说那你为什么不退学,离开这个敷衍的专业,去追求你的梦想?我愣了一下,反问她:“你知道我跑进这个敷衍的专业,费了多大劲吗?”

  是挺没劲的,我就像一个刚从老虎机里赢了两千的新手,把钱攥在手里,不敢再趟进一场新的赌注。握有很多资源的人可以随便挥霍,哪怕下错了高架口,都可以通过封锁路段来掉头;一无所有的人特别无畏,他们赤着脚随便变道,红绿灯也只是摆设;只有我们这种,攒着钱买了辆帕萨特的人,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离栏杆近一点都怕刮花了车。

  所以我还是跟着大部队,步伐整齐口号嘹亮地,走在据说指向平坦前程的道路上,而写作,就是时不时开一趟小差。哪怕没勇气彻底变道,也试着把一只脚,颤颤巍巍地,踩在不远处蓬松柔软的土地上。我没法过一百种人生,但幸运的是,我可以观察。

  你们的黄金时代

  上大学后我第一次回家,是搭舅舅的车回去的。舅妈坐在前面剥橙子分我们鸭脖,大一点的妹妹梗着脖子跟他们冷战,小一点的坐在我膝盖上,兴高采烈地跟我演示iPad排行榜第一的游戏。突然间,电台广播从电子合音的国外小众乐队,切换到了崔健的《花房姑娘》。舅舅用手指轻轻敲击方向盘,随口说了句:“他一开始就在北大食堂里唱,学生埋头吃鱼香肉丝或者大白菜,也没什么人理他。进进出出,掌声寥寥,一年后他再在大讲堂出现的时候,只能容纳1500人的空间,挤进了3000多人。”我有点懵了,舅舅一边按喇叭一边继续:“我也跑到了北京去听,还顺便爬了长城。”

  舅妈在旁边掐他胳膊:“是不是你们那个系花跟你一起爬的?”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张照片,当时还清瘦的舅舅戴着巨大的黑框眼镜,站在“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招牌下,旁边是穿着长裙长发披肩的系花。他搂着她,一脸志得意满,和讲堂里那些年轻人一样热血、躁动,他们都觉得,理想会实现,姑娘也会有的。

  就像福尔摩斯破案一样,我想我终于知道,外婆家抽屉里那些泛黄的苏俄小说的读者是谁,那一叠不能再播放的旧磁带的主人是谁,甚至,那沓散落的诗稿的作者是谁。说吧,那段怀揣着文艺梦高唱要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旧时光,它们的失主是谁。

  跟舅舅查证,他愣了下,车险险地擦过绿化带,回头瞥了我一眼:“当时没人想进体制想做生意,那时候谁都想当诗人,想学海子,学崔健,抱把吉他在楼下弹一天琴,给女孩子朗诵自己写的诗,放你们现在,早就一盆冷水浇下来了。”我配合地大笑,他挥挥手继续:“谁都会背两句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我把这句话写在笔记本扉页上,每天都敦促自己。”他拐了个弯,在小女儿“烦死啦你们吵得我没法看动画片”的抗议声中,结束了这个短暂的话题,转而戴上耳机,听今明两天的股票走势。

  如今,舅舅成了要刻意控制肚子的中年人,旁边是年轻的小妻子,身后的女儿们埋头于微信和iPad,她们对崔健一无所知,而他也只是随口跟唱,刻意把尖锐的歌词唱得模糊。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宽大的车厢变得拥挤,二十年前那个浑身荷尔蒙一肚子不合时宜的愤青,和这个关心证券指数楼盘广告的中产阶层代言人狭路相逢,他们两两相望,他们不曾相忘,他是他深埋地底的火山口,他是他喷薄过后的岩浆岩。

  我总是迷恋这样的时刻。人的一生像是一条澎湃的大河,来路不明,高深莫测,只有偶尔涨潮时分,在沙滩上留下一两枚贝壳,暗示曾经在哪一处绵延过。我总是被那些小小的贝壳打动,被这样蜿蜒的线索打动。“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那一点微光,总让我想要凑近,窥探里面的庞大而幽深的全貌。

  从你们的全世界路过

  我喜欢观察人,因为这个世界最迷人的,就是人本身。人身上永远有故事。大一刚入学的时候,寝室成员间都还不熟悉。为了活跃气氛,我提议说,讲一件自己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别人的故事都很精彩,甚至惊悚,有人翘掉了高考前的模拟考试,有人成年那天跑去蹦极,有人深更半夜喝醉了,和男友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高唱好汉歌。收到最多好评的,是一个北京女孩的彪悍青春——她为了和“韩国欧巴”偶遇,一个月恶补韩语,同时做了好几份兼职,终于在高考完的第二天,搭上了飞往首尔的班机。她操着磕磕绊绊的韩语,居然也有惊无险地在异国待了一个月。在那个月里,她一边搜寻韩剧里出现过的梦幻场景,一边追踪韩星,留下了一堆胜利的合照。

  但也有特别丧气的人。譬如一个来自偏远农村的,十月份就早早套上了高领毛衣的女生。她思索了好一会,摊开手说:“我没有。”室友们理所当然地嫌她装,还有人相互耳语,空气里捕捉到的关键词是“乡下人”“有心计”“复杂”。我坐在床上,两条腿晃荡在半空,想靠这无声的举动缓解一些尴尬气氛。那女生无从辩驳,只能低头沉默,有人用被子蒙住脑袋,闷闷地吐出一句“没劲,先睡了”,也有人转过身去,跟男友发短信,我猜那短信里,一定有对这场戛然而止的夜谈的吐槽。

  我牵起嘴角朝那女生笑笑,然后起身去了洗手间。没想到她悄无声息地跟了出来,在我搓洗满手肥皂的时候,她轻轻地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个,没有回答上来的问题。”我愣了愣,只能用那些轻飘飘的话来宽慰她,我说不要紧的大家就说着玩,我说以后慢慢熟了就好了,我说你别放在心上晚上早点睡呀。

  可我爬上床后,翻来覆去,脑子里却满是水流的哗哗声,还有那句底气不足的“这是我第一个,没有回答上来的问题”。我们高喊着“不要生存,只要生活”,可她光是活着,就已经竭尽了全力。

  第二天我跟那个北京女孩一道吃早饭,排队买鸡蛋灌饼时,我吞吞吐吐地说,要不以后对那个小镇姑娘好一些,她毕竟环境封闭,经历单薄,到了上海多少有些不适应。北京女孩盘算着要加培根还是热狗,她翻了个白眼:“她怎么就苦了?我爸妈很早就离婚了,我从高二成年起,就没用过他们的钱。我的生活费学费,都是自己打工打出来的。可是你看,我有成天摆出一副苦瓜脸吗?”刹那间我不知道该答什么。只能慌乱地求助于食堂师傅:“加金针菇和里脊肉,多放点辣。”

  我想,我大概没有权利或能力去评判这两种人生轨迹,就像我端坐在车里,看两个舅舅短兵相接又握手言和,却始终说不出更喜欢哪个。我能做的,是用眼睛记录这一瞬,我相信这些记录会像popstar游戏里那样,层层相叠,霎地消除,然后就能蹦出全新的世界来。

  这可能就是我写作的原因。有时世界像田径跑道,有人致力于奔跑,有人就想晃荡到终点,我是那个拿着相机的人。我迷恋曲径通幽的人性,和它偶尔泄露出来的那点秘密。我迷恋那些人性中的不光彩和不服输,那些表演欲和控制欲,那些拆台和成全,伟大和委屈。我想,记录本身,就意味着质疑和反抗,就意味着从心灵鸡汤的勺子里跳出来,从描绘的甜腻未来中跳出来,跳到这个五毒俱全却又清澈见底的世界里。

  我们就这样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只是有时啊,我说有时,我会低头分辨泥潭里的足印,从陷下去的码数里,猜中了世界随手赠予的一点深意。

  文/倪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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