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个铁公鸡

　　铁公鸡的意思大家都懂，如此形容自己的爷爷似乎目无尊长。但的确，我成长岁月里曾有很长时间，对爷爷看法就是如此。

　　记得我五岁时夏末某天上午，阳光凶猛，父亲从县城骑自行车带我回村。我屁股坐在自行车的前梁上，眼见飞速后退的玉米地，晕车。

　　“爹，这是去哪？”

　　“你爷爷家，拿点小米。”

　　一听小米我立马精神。那个年代每天三顿饭不是玉米面窝头就是糊糊，小米粥是只有病时才能享受的待遇。破自行车摇摇晃晃，到了爷爷家已近晌午。这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见爷爷：相貌恐怖，满脸坑洼。奇怪地是他看见我，抑制不住地欢喜，立刻把我抱怀里，满眼柔情对我左瞧右看。院里有几个和我年龄相当的小孩子在弹玻璃珠，我就挣脱他的怀抱跑去跟着小孩子们一起玩去。父亲和爷爷走进了正房。

　　“没有米给你拿！”

　　“十亩地的粮食不可能没有富余？余粮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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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分明听到激烈争吵！少顷，父亲一脸怒气地从正房冲出来，拉起我一把把我搁车梁上，推车子就走。我回头看见爷爷跟出来，满脸落寞。

　　一晃，我十来岁了。我家从县城搬回村里，这期间爷爷一直不关心我家的光景，父亲一年也不去爷爷家几次。有年年底，我跟着父亲去爷爷家，看爷爷折箩好过年物品没。进院正遇姑姑出来，她自行车后坐上绑了一蛇皮袋小米，足有50斤。父亲问：“姐和爹拿的粮食？”姑姑直剌剌答道：“咱爹给的。”不想这一个“给”字，骤然刺激了我父亲敏感脆弱的心。我们一家五口人，就靠父亲那点微薄的薪水度日，到了月底经常青黄不接。父顿时满脸生霜。说爷爷不亲儿子亲闺女，他怀疑自己必定是野种，竟把毫不相干的姑姑也一起骂了。于是，爷爷，姑姑，我父亲，三个人吵成一锅粥，左邻右舍都被这吵嚷惊来围观，笑话这爷三咋都不说人话。最终，父亲溃不成军，气急败坏地拉着我从爷爷家出来，像从战场上逃下来的伤兵。

　　爷爷对父亲一直以来的态度，也难怪村里人们也都说爷爷是个铁公鸡。“铁公鸡”成了爷爷的绰号。也至此，父子仇，不往来。

　　父亲凶狠狠地警告我们不许去爷爷家，否则要往死揍我们。弟弟妹妹年龄小，不敢不从，我也恭恭敬敬听话，其实我阳奉阴违。初中高中念书那几年，每个周六晚上放学，我必然贼眉鼠眼地绕过我家，去爷爷家坐一会。北方冬天天黑早，我到爷爷家大概6点多。每次，他都盘腿坐在炕中，破旧羊皮袄披挂肩上，旁边一台老旧收音机播放着咿咿呀呀的曲调。我也坐热炕头上听广播，许多时候我们不说话，昏暗的灯光下我细细端详他满脸皱纹，有时也会突然摸他光亮的秃顶，他裂开嘴笑，露出豁牙。爷爷在我眼里，也不是穷凶极恶。他鳏居多年，我总感觉他对余生如何生存有恐惧，他自己也吃赖的穿破的。不过，爷爷对我一直宠爱。有时他会摸摸索索从被子底下拿出个破果盘，里面有花生、红枣、核桃。要知道，在上世纪80年代，那些绝对是稀罕之物！和爷爷静坐约莫半个小时，我起身回家，爷爷会把拿那些零食给我装一半。回家后，我先把爷爷给的零食展示给弟弟妹妹看，然后我们用锤子砸核桃仁吃，分红枣吃，津津有味。一旁的父亲看着我们，心知肚明，充耳不闻。我奇怪，他怎么不凶神恶煞地暴打我？

　　大学录取通知书收到后，我偷偷去爷爷家。爷爷高兴地看着我就像看仙女下凡，一直咧着嘴傻笑。抖抖颤颤地从口袋里掏出300块钱给我。我心里压抑许久的疑问必须要爷爷给我一个答案。

　　“爷爷，为什么给姑姑粮食不给我爹？为什么对我爹那么凶？”

　　“我没有余粮，土里刨食物勉强糊口。你爹是个男人，男人必须扛起自己的家！你姑姑嫁的不好，我是她爹，我不管她谁管！”爷爷说。

　　爷爷的话很震撼我，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贫穷岁月里爷爷的种种艰难、思量以及抉择，明白了爷爷的一片心。我看到了倔强的老头儿眼里泛起的泪光，我很心酸。

　　爷爷和我们就这样明明灭灭的相处，谈不上阖家团圆，忽而就人天两隔。1995年腊月某天，爷爷睡梦里悄悄地没了气息。那天晚上父亲下班回来推着自行车刚进院门，我跑过去哭着说爷爷死了。霎时，只见父亲呆住，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眼泪一下子冲出，哗哗直流。他猛然扔下车子，飞一般扑向通往爷爷家那条他久未走过的路……父亲那一刻的真情流露，是和解与救赎。血脉之情与生俱来，即使误解，却始终不曾泯灭。已然到来的死别，反而惊醒他那颗疏远的心！然而，为时已晚。

　　凭吊过去，我爷爷与我父亲之间的矛盾有时代烙印和沧桑。如果人死能复生，如果时光可以穿越，我愿他们父子两人一起来到现世。目前，社会养老制度已覆盖农村，农民有新农合医保，古老中国的责任担当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耀眼。那么，爷爷生而无后顾之忧，父亲生可丰富衣足食，父子间，无需再因生存问题势同水火，致使血脉亲情在角逐中颠沛流离。他们一定是父慈子孝，我们一家人也会相亲相爱，没有遗憾。

　　山西 焦淑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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