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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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8-07-27 10:46
记忆的模板需要经常清理,自诩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三十多年后再次回到农村,竟平生出那么多的陌生,即便是第二故乡,也重新做了系统,来时的路变得越来越朦胧,竟然找不到怀旧的入口。
1983年8月3日,是我毕生铭刻的日子,那一年走进了人生的动感地带,我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从象牙塔步入纷繁的社会,二十一年的光阴有十三年啃书本,由书生变成“干部”,新鲜感不言而喻,周身散发着跃跃欲试的狂躁。阴雨连绵的七月,我来到此生从未到过的地方——巴林草原。
旗(县)人事局在三楼,同来的还有其他高校毕业生。接待我们的是位女同志,或许她遇到心不顺的事,脸色冰冷的让人发憷,想不到几年后她竟成了我的领导,倘若有先知先觉,我会主动和她搭讪亲近。把证明材料交给这位冷姐,就在政府宾馆登记房间静候,且听下回分解。宾馆是平房,红砖红瓦,八幢客房对称排列。几十棵柳树看来有些年头了,篷开的树头枝条下垂,像密发垂肩的妇人。人生地不熟,两眼摸黑,连一个沾边的远方亲戚都没有。目睹他人四处活动,投亲靠友跑关系,谁也不愿去牧歌摇荡的远方挥洒青春。我不急不躁,心里释然,索性买几本小说躲在房间里阅读,基本上是两天一本。几天下来,我与基督山伯爵在孤岛上相会,与格里高利一起趟过静静的顿河,窥视于连与德瑞那夫人月光下偷情,聆听柯蒂斯多夫悠扬的琴声,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敲响了,我疲惫地躺在床上,望着初秋的太阳把院里的柳树涂抹的金黄。几位费尽心机跑关系的同学回到宾馆,有滋有味地细数外面世界的精彩,好像他们从中南海凯旋。我不感兴趣,满脑子装着苔丝、聂赫留朵夫和玛丝洛娃,把命运完全委托给政府,发到哪里是我不能左右的。
大约十天以后,分配方案下达了。我们这些从四面八方聚在这里的青年学子,像棋子一样摆放在最需要的地方。我清晰记得冷姐那天像分配房间一样,那氛围极其严肃,好像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那几个使劲挥身解数活动关系的也做了无用功,和我们一起分到“遥远的地方”。看到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暗自幸灾乐祸地窃笑,似乎对自己的无助和无能找到平衡点。
我分到草原深处的一个畜牧工作站,听说要来一位大学生,像迎接新娘一样给我腾宿舍,把纵横交错的蜘蛛网清理干净,站长派人到街里来接。当我兴致勃勃搬着行李走出宾馆,看到接我的“专车”就停在柳树下,毛驴正在吃草。我哑然失笑,这种车我家里也有。
“驾!”毛驴听到指令形同踩下油门,毛驴车行走在牧区草原路上。到达目的地要穿过一道沙漠,在绵延起伏的沙漠上行走,毛驴车就像爬不出叶片的甲虫。赶车的是位蒙古老汉,尽管他很健谈,可蒙汉夹杂的语腔弄得我有些懵圈,他说是畜牧站雇的他,来回一趟二十元,我暗暗咋舌,这车费与我月工资一半相当,我感到有些奢侈。走过沙漠是一片湿地,接下来基本没有路了,难怪单位派这样的“专车”接我,换成机动车难免抛锚。太阳跃过头顶,阳光里裹着甘醇的味道。在湿地上行走要格外小心,看得出这条道车夫常走,鞭杆在空中潇洒地一甩,发出清脆的鞭响,就像城里人打个优雅的响指,毛驴在他的指挥下巧妙地躲过坑坑洼洼的沼泽。车上除了我和“司机”,还装着七八箱兽药,我坐在箱子上面,暗忖单位雇车并非单纯接我。
“咦咦咦”这是左转向的指令。毛驴膘情并不是很好,坐在车上我清晰地看到驴背两侧凸显的肋骨,倏然想到手风琴键。来到一座木桥边,这是我看到的最简陋的桥了。木桥下溪水汤汤,没有桥墩,十几根枕木并排挤在一起,形同江面上的竹排,枕木上铺垫树枝,上面铺着黄土,已经被来往车辆碾压成“衣不遮体”,两端裸露的茅茬活脱老人呲出的牙齿,还没上桥我开始战战兢兢,担心随时坍塌下陷,我笃定这种所谓的桥根本无力承载重负,可车夫竟然不下车,坐在辕干上娴熟地把车趔趔趄趄赶上陷阱似的桥面。遗憾的是我们行进一路,我竟不知他的名字,彼此擦肩而过,以后再也没见到他。
身在“象牙塔”时对未来做过多种设想,唯独没有想到会与风沙共舞,坐在车上我的脸色比人事局的那位大姐强不了多少。命运好像给我开了个玩笑,几年前我玩命地拼搏,终于挣脱束缚一样走进城市,可修成正果后却又把我送回原点,唯一不同的是从农区换成牧区。
我领到了工资,月薪42.5元,那天是8月3日,对这个日子的记忆与生日一样牢靠。
牧区土地宽阔,这一点从供职的单位体现的尤为充分。近百亩的院落就有五间房子,孤零零伫立在院中央。难以忍受的是下班以后,整个大院就我一个人住宿,孤独席卷了我的周围,寂寥的让人发毛,发至内心地羡慕城市的嘈杂。尤其是夜间,躺在床上听着草原风不厌其烦地吹,震的门窗无节奏地乱颤,心里下意识地惊悸,总觉得有个面目狰狞的魔鬼潜伏在黑魆魆的暗处,指不定哪会儿破门而入。我开始疯狂地看书,舒展文学的梦想
生活的色彩是绚烂的,意识上的偏执和糟糕的情绪迷蒙了我,实际上并非像我目击的那样枯燥,草原的胸怀博大和草原人的中厚仁爱,校正了我的人生坐标。苏木驻地的家属院比牧民住户人口还多。相邻的是供销社家属院,有位姓乌的额吉对我很好,动不动就叫我过去吃饺子。治沙林场、粮站、卫生院、邮电所、蒙中和苏木政府机关等,也有像我一样住宿的,一见如故,打牌、下棋,我学会了喝酒。一把二胡与我相依相伴,琴声悠悠,月亮走我也走。在团市委的同学来旗里下乡,绕道来探望,记得那是一个风沙肆虐的下午,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如同见到久别的亲人,一阵不知所措的感动。我新来乍到,在包村时让我负责家属村,挨家挨户防疫时,几乎把我摁在桌上留下吃饭,有位叫哈斯的青年,主动教我骑马,在吉日木图家,我喝的酩酊大醉,至今我还保留着牧民大妈萨仁送给我的云勾靴,千针万线缝缀着爱的质朴,我渐渐爱上了这里,爱上淳朴善良的草原人。可惜,在那里工作仅仅一年,几经辗转又回到城里。这些年来,我的工资连滚带爬蹿升到八千多,可与儿子相比却是中等水平,念念不能忘怀还是第一次领取四十几元工资的地方。怀着感恩和怀旧的心态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机构改革把苏木撤并,相应地机关单位也撤走了,足球场一样的畜牧站大院改成饲养场。原来的二中成了浩饶沁嘎查村部,嘎查达是位女性,干练泼辣,我在她家吃过饭,那时她在蒙中读书,没想到她嫁给了哈斯,一双儿女一个读研究生,一个本科毕业在通辽就业,在她家很奶茶时闹了一出小小的乌龙,把奶豆腐制作器误以为是全自动洗衣机。更感欣慰的是曾经的沙漠已变成绿洲,墨绿色灌木丛撞击视野,那片沼泽开发成稻田,北面的一级路两侧立着绿色的护栏,再往北是集通铁路……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新旧对比仿如隔世。土房土路成为无痕迹的乡愁,清一色的砖瓦房似乎在炫耀,新房酷似城里的格局,厨房、客厅、餐室、卧室,咋看都像城市的赝品。小汽车黄牛一样静卧在房前屋后,有线电视,太阳能热水器,泡手机相当普遍,在集市目睹一位蒙古族大妈熟练刷二维码结账,那位常叫我吃饺子的额吉已经举家迁到城里。牧区在蜕变,变得时尚而超凡,天依然湛蓝,水依然清亮,炊烟袅袅升起,可思绪老是在三十五年前徘徊,试图完成一张古朴的拼图,可那里已经重装了系统,格式化的牧区缕缕清新飘逐,追赶时代的节奏迅疾而急迫,很难找到昔日的留痕了,欣然顿悟乡愁已在蜕变中失守,美丽乡村变得清晰起来。
内蒙古 陈秀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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