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在闽南海滨运输公司工会担任宣传干事。白天忙着采写新闻报道、总结之类文章，夜间兼管职工娱乐活动室的那台彩色电视。那年头，正值改革开放初期，企业能拥有一台彩电挺不简单，夜间近百名驾驶员、科室人员挤在活动室，争看《射雕英雄传》之类的武打电视连续剧。有时电视剧播放到夜间十一、二点，职工们仍迟迟不愿散去。

　　我夜间管那台彩色电视。工会领导对我说：你的报酬或加班费就按当时市场上流行的小吃沙茶面每碗价格两角钱折算。所谓正宗的沙茶面，是用花生、椰肉、虾米、陈皮、辣椒、丁香等三十多种原料，加入油盐等调料熬煮而成，再配入大骨汤、水面、鱿鱼、海蛎、虾仁、大肠、猪肉、瘦肉和香菜等，满满一中碗才两角，价廉物美，清香扑鼻。特别是寒冬之夜，当一碗热气腾腾的沙茶面填肚，浑身发热，温暖舒服极啦！后来，沙茶面逐渐涨价，每碗由两角涨成五角、一元、二元、五元……我夜间开电视的报酬也便水涨船高。

　　那个迷人的春夜。夜半时分，我关上电视，打扫完职工娱乐活动室，返回工会办公室，摊开稿笺，赶写一篇客车驾驶员好人好事的新闻稿。工会办公室大门轻悠悠打开，一位年逾四旬，脸容显得有点儿憔悴的阿姨走进门来，悄声问道：“小年轻人，你还没睡觉，报上常看到你写的文章，今夜又在写报纸稿？”

　　那阿姨专门负责管理行车驾驶员宿舍，通常昼夜值班。她瞧我埋头赶写文章，轻叹口气：“年轻人也不是铁打的，可要注意休息呀！”

　　我缓缓抬起头，瞥了阿姨一眼，连声应道：“谢谢阿姨关照！”

　　这以后每天夜晚，我关上电视，静坐在工会办公室里读书阅报或赶写文章，阿姨身影会不时地闪现在办公室玻璃窗前，影影绰绰，姗姗移动。有时，她会动手推开工会办公室大门，给我捎上一包煮熟带壳花生，一串串闽南盛产的新鲜龙眼、荔枝，嘴里不停叮咛：“年轻人，莫再熬夜啦，尝一点儿花生水果，滋养补身啰！”

　　我顺手接过阿姨送来的果品，微抬起头，连声道：“多谢阿姨关照，你也早点儿休息！”当我的目光碰触到她的眼珠子，四目相对，才惊奇地发现，她脸色变得更加憔悴，人也显得无精打采，赶紧开口询问：“阿姨，瞧你脸色不对劲儿，莫非生病啦！”

　　时光像夜星一般瞬间划过。每当半夜，我关掉电视，静坐在工会办公室里，不时地闻到一阵阵浓浓的中药香味。我面对悄声跨进工会办公室大门的阿姨，关切问道：“阿姨，你真的生病，还熬药汤呢！”

　　“哎呀，近来右腹隐隐有点肿痛，怪不舒服的，医生吩咐先熬些中药汤汁喝一喝！”阿姨皱眉回答。

　　“阿姨，你也要多保重呀！”我十分同情地说。

　　每天夜半，阿姨的身影不时地从工会窗前掠过。我发现在电灯光映照下，她脸色显得蜡黄，花格子衣衫不时夹着一阵阵中药味。有一天半夜，阿姨披头散发，疯狂一般冲进工会，向我吼道：“年轻人，你身为工会干部，应该主持公道，替职工讲话呀！”

　　“阿姨，到底发生啥事，你受委屈呀！”我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阿姨顿了顿，眼眶里晶莹发亮，摇头道：“哦，没啥……”

　　过些时间，我才从工友那里咨询，原来阿姨的老公也是驾驶员，提了官当上车队长，常驻深圳，与香港某风情女子搭上关系，渐渐与阿姨失去感情，一年到头没几天返家关照看问她呢！阿姨难咽忘恩负义老公的怨气，身体日渐消瘦，那万恶的病魔慢慢染上躯体。

　　我一不做二不休，将阿姨的处境向工会领导反映：请关心职工阿姨的后顾之忧。那年月大伙都在搞活经济，谁会去搭理阿姨这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呢！

　　那夜挺冷，我关上电视，返回工会继续读书习作。忽然，工会办公室大门吱扭一声被推开，阿姨瘦骨嶙峋，步履沉重地蹭到我身边，几乎用哀求的口吻道：“小年轻人，天太冷啦，你快抱我一下，好暖身子！”

　　我二话没说，摊开双手，紧紧地将阿姨搂在怀里，只觉得像在搂着一具皮包骨的骷髅，直挺挺轻飘飘的，犹如沉入太虚幻景一般呢！我赶紧问：“阿姨，现在还冷么？要不，我带你去喝碗沙茶面，好暖身子呀！”

　　阿姨有点泄气地摇头，更加蜡黄的脸上，两只小灯泡似的眼睛闪着冷光说：“喝了沙茶面，会刺激肝胃，不行呀！”忽然，她抬起头，一双迷茫的冷眼望着我，挺勉强一笑：“小年轻人，你可是个清白的人。不过，如今男的可包二奶、可有外遇，今夜我能不能也有外遇，夜遇你这个勤学苦读的书生，终身无悔！”

　　我摊开双手，将阿姨搂得更紧，低声安慰：“阿姨，你会觉得暖和么？我顶多只能这样，否则会对不起你老公家人和职工们……”

　　阿姨会意地点头，显得有点难堪的脸上露出一丝丝苦笑，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临行时留言：“年轻人，你不贪恋女色有出息，阿姨也不是那种轻浮放荡的女性。不过，今夜我想试一试，好让你弄个明白，什么才是人世间的温暖呀！”

　　时间消磨阿姨的身灵。我得到不幸消息，阿姨身犯肝癌后期，已送医院抢救。此刻，我才恍然大白，那个寒夜，阿姨要我揉抱她取暖，不是为了外遇，而是为了消除心灵痛苦的煎熬，用生命最后的余热，想真正让我这个刚踏进社会大门、从未享受女人幸福的年轻工会干部，懂得一个道理：什么才是组织和人世间最美好炽热的感情呢！

　　不久传来噩耗，阿姨不幸在医院里病故。那个寒夜，我和阿姨的家人，通夜守护在医院太平间里。我面对阿姨蜡黄却仍挂着笑纹安详入睡的遗体，怦然心动，不禁扪心自问：作为工会干部，上知天文地理，下管生老病死，你到底给职工们捎来几缕春风、几多温暖呢？

　　那夜，我竟热泪盈眶……

　　福建 林俊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