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

　　有句话是说给游子的：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家乡水。

　　家乡没有河，家乡的水在井里。

　　水在井底，便如幽泉，井通幽泉，便似古井。最古的怕是小村中央的那一眼，井台上的盘石早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月，一把辘轳也被井绳勒出了筋骨，柳木摇把被无数双手握出明亮的荣耀。每天，各式各样的扁担排着队，人们站着，蹲着，抽烟，说话，谈论庄稼、天气。各式各样的水桶被绳子系着，钩子钩着，急匆匆地探进井里，扑通一声，跌到水面，又歪了身子，满饮一肚井水，便咯吱咯吱地被摇上来，要出井口时，又调皮地磕碰一下井沿，洒出许多清粼粼的水，井口哗地一片湿，井底叭地一片水声。水桶们一歪一扭地走了，井水淅淅地跟了一路。等它们四散而去，井又沉默不语，在那里静静看天，默默聆听外面的人声、鸟鸣和风吟。

　　这口老井不知淘于何时，它四周宽阔，位于广场一侧。广场上时常放电影，人多时，井口便被一块大石头挡住，防止顽皮的小孩子不小心掉下去。小孩子当然是要防的，白天，无人打水时，他们从井边跑过，总要好奇地捏一块瓦片或石子儿，叭地扔进去，听那咕咚的声响。更有顽劣的，会站在井边向里面撒尿。大人们看到，当然要训斥，但大人们常常看不到，井受了欺负，还是不言语，人们来打水，水仍是清冽的。

　　井像一只瘦弱的乳房，喂养着村庄的生活。她用乳汁哺育人口、牲畜、鸡鸭，她用清泉淘洗粮食、衣物、器皿，也用生命浇灌花草、树木、庄稼。吃水不忘挖井人，人们有时会记得挖井的人，却常常忘了井自己。正是井，无声地守护着村庄生命的源泉，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村庄里还有几眼井，但都散落在人家的小院里。有井的人家，生活里多了一分从容。什么时候放下吊桶，它都能盛满清凉与滋润。我家的井口旁，常常站着来挑水的邻里，他们挑着扁担来，担着井水去，来时一个笑，去时一声招呼，井拉近了人们的距离。无人时，我们也去井边玩耍，一个个趴在井沿，向井里喊话，听井的回声。

　　井水有的甜，有的咸。甜的用来饮用，咸的用来洗涤或者腌柿子。据说，甜水腌出来的柿子酸，咸水腌出来的柿子甜。炎夏，从太阳地里火烧火燎地回来，进门头一件事，便是打一桶井水上来，清幽幽亮汪汪的，倒进脸盆，用手撩着，拍在脸上、身上，便觉得一身的火气瞬间熄灭，或者迫不及待地沿着桶边，滋滋地喝上两大口，一股凉意便霎时传遍周身。

　　村内的井供给生活，村外的井滋养庄稼。用来灌溉的井大多敞着大肚子，以保证水量充足。但也有瘦小的，刚好放进一个水泵。大井的井壁上时常落有麻雀，若丢块石子进去，它们便哄地一声炸起，一哄而散，等人走远，便又飞进井里。井给它们提供阴凉和净水，它们喋喋不休地给井讲外面的故事。井听着，不声不响。它习惯了喧嚣，也习惯了宁静。待农人归家，耕牛回圈，田野安静下来，远处的云轻轻地飘过来，在井上照了照影子，又轻轻飘去。一只鸟落在井底，梳了下羽毛，又倏然飞去。只有晚上的星星停留得久，它们好奇地看着井，也看着井中的自己，井拢起宁静的星光、月光，又把它们一一还给夜空。

　　井把水送给庄稼。水流成渠，渠边招摇着水草。沿着渠边走，井水哗啦啦地唱着跑着，碧绿的水草也一起舞蹈，阳光闪耀着，如清纯的童年和闪亮的青春，随着井水飞奔而去。

　　夜晚浇田，是辛苦的，却又有一份浪漫。村庄安睡了，庄稼还在低语。风细细地，说着呓语，朗月无声，轻柔的月光铺在庄稼的叶子上，有时落在水流上，细碎地一闪一闪。水声汩汩地响，轻轻地揉着耳鼓，更惹起人的睡意。母亲会说，你们先去睡一会吧。我们在哪一坐，想要打个盹，却不小心就睡得沉了。母亲舍不得叫，等她叫醒我们，一片地已浇完，风更冷了。井水被下一家接到田里，淙淙地流淌，不知疲倦。

　　井源源不断地把井水送给村庄。以为那是永不枯竭的呵护。但，村里的井陆陆续续地干枯了，村外几口大井，水流也越来越小，最后竟也一起枯掉，枯了的井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睛，望穿秋水，欲哭无泪。

　　家里的水井要淘，爷爷喝一口辣酒，头戴一顶柳帽，父兄在井口把着辘轳，把他慢慢放下去，再一桶一桶地从井底提出泥沙。井底冷湿，等爷爷从井里出来，嘴唇也冻得发白。父亲关起草舍的门，用热水为他擦洗，驱寒。井里又有了水，但不久以后，就再也打不起来。家里少了水，带来许多不便，要打水窖，要去其它地方拉水，拉回的水再也喝不出从前的甜。庄稼少了水，蔫头耷脑的，连土地都要冒了烟。村庄的生活再不像从前那样自在温润。

　　而断了水，井便死去。人们把垃圾、瓦砾、衰草统统扔到井里，浑不在意这井曾供养了多少庄稼和岁月。人们开始在村北打井，一口比一口深，水在更深处躲着。水一夜之间金贵起来，身价倍增，人们才想起一口井的好处，才明白，井的生命就是村庄的生命。

　　每次回故乡，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总会记起，这里曾有一口井，一口涌动着生命的井。而从前，它甘甜的井水，是如今，我寂寞的乡愁。

　　山西 葛东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