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牧羊沟行记

  游走半生,只有此刻机窗外的奇景,才真正令我懂得了什么才配叫作群峦叠嶂。从飞机降下云头伊始,那绵延千里的、仿佛无穷无尽的荒凉,瞬间将心揉成了如眼前这片山峦般的一段褶皱。在这渺溟的天地间,飞机幻化为一个无足轻重的灰点。我好似在做一次没有终点的飞行,就在绝望渐生的那一刻,西宁机场救世主般出现了。

  跨出舱门,一阵苍凉的风裹挟着一抹黄昏时分如血的落日,将我踉跄带回人间。青海,我竟如此狼狈地来了!

  西宁只是此行的起点,研究了一下地图,我将要驱车沿着当年文成公主入藏的路线,翻越拉鸡山,穿过青海湖,目的地是大山深处一个被称作牧羊沟的所在。计划明晨出发,顺利的话,黄昏前就可以抵达那个素未谋面的山巅小镇了。

  次日大早,一台越野车在弥漫的雾色中耐着性子,等待着与我共赴征程。车上装着满满一车水和方便面,据此行唯一的同伴兼向导说,他去年上去过一次,实在吃不惯那里煮不熟的伙食,所以这次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沿途万一迷路了也可以救急。天!我要前往的,究竟是一处怎样的所在啊?

  尽管是省会,穿越西宁似乎也只需要踩一脚油门而已。天仍未亮,雾却越来越浓,能见度将车速压到了四十码以内。雾略淡些的地方,可以看到远处的山,犹如一条巨大的龙脊,隐伏在无垠的昏暗里。

  忽然又下起了雨,路也开始回环起来,横亘于眼前的,是我们需要跨越的第一道屏障--海拔近4000米的拉鸡山。除了风雨的铿锵和马达的嘶吼,四周再也没有任何声音,车内的空气近乎凝固,泡面的味道叫人窒息。终于有车与我们擦肩而过,向导知趣地打开了CD,韩虹慷慨激昂地登场了。

  终于穿过了海拔低处的雨雾,天一下子敞亮了起来,这才发现,我们已经飞驰在半山间了。前方的雄川大壑如犬牙般交错,云海在脚下不远的地方,眼前已是一片五彩斑斓。初升的红日将朝霞染成绵延千里的酡红,霞光之上,是一片海蓝色的青天。车忽而穿行在森严的绝壁之间,忽而又凌驾于万仞深渊之上,偶然一片开阔,又满眼是郁郁葱葱的山巅草场,黑色的是牦牛,白色的是羊群,蔚为壮观的散落在这无人的山野之间,好像已经与这片天地,共存了千万年。

  向导终于开口了:“前面就是文成公主当年入藏时,吐蕃人迎亲的地方,后人在这里给她塑了一尊像,你要看看吗?”“当然,当然!”我的回答有点木纳。无法想象当年那个柔弱的女子是如何辗转千里,来到这片杳无人烟的荒野之间的。原来就是在这里,她最后一次挥别了深深留恋着的故土和亲人,独自一人去负起那看似永无休止的使命。千年以后,她终于在这里幻化成一尊白色的雕像,眉宇间凝着一缕若隐若现的哀愁,独自眺望着永远不能归去的故乡。如果我可以勉强算是一个来自娘家的过客的话,且为这袭飘摇在异域的白裙,燃上一柱无语的清香。

  在岁月的冥想中,拉鸡山逐渐被甩到了车后。在一个岔路口,向导停下了车,对着道口的指路牌念念有词起来。指路牌上的一个箭头指向青海湖,另一个指向苍天。“我记得不是到青海湖的,应该不是。”向导的话犹如圣旨,虽然他不敢肯定,但我已被注定要与青海湖擦肩而过,取道直奔苍天而去了。仿佛已经嗅到了青海湖那清新的水气,已经听到了那浩瀚的波涛,可惜的是,哪怕只是一个小时的逗留,也会有可能让我们今夜迷失在这山巅的黑暗里。当目的地过于清晰的时候,常常必须忽略行程中的美景,人生的无奈,大多如此。

  一个上午的飞驰,向导终于交出了他的方向盘,我的“达喀尔”拉力赛开始了。叫我诧异的是,虽然我清楚地知道,我所丈量的只是这无穷天地里的一道皱褶,可是为何仅仅这道皱褶也仿佛永无止境。任我在这高原之巅如何撒野,天尽头的雪山似乎一点也没有向我靠拢的意思。我的“达喀尔”成了“F1”直道竞速。虽然海拔3000米,时速120,可是高度和速度在这无垠的天地间忽然失去了意义,剩下的,只有那默默流逝着的时光。

  黄昏前,我们总算赶到了目的地。名为小镇,实际上不过是一条长不过百米的大街,海拔却有3000多米,闹不好夜里睡觉打个滚,就掉到山沟里去了。向导把我带到镇上最豪华的一家旅馆前,很慷慨地为我开了一间最高级的单间,接下来的一周里,这里就是我的家了。

  老板殷勤地给我送来了两壶热水,说一壶喝,另一壶洗澡用。我很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要用这壶里的水洗澡?他指指脸盆架子上的盆,又指指楼梯口的一间小房间,告诉我:“那儿有冷水,这里有热水。在那个房间里就可以洗了。不过晚上冷,最少也要零下15度,要洗的话别太晚,小心着凉。”我忽然明白了那一车方便面的价值,达喀尔之后,野外生存即将上演。

  安顿之后,便急着去看看这条远在天涯的小街。出乎意料的是,街上居然还有一家“大酒店”。不甘心与方便面为伍的我,下决心体验一下这里的美食。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伙计一路小跑给我递上了菜单。“有什么好吃的可以推荐一下吗?”伙计自豪地告诉我:“我们店里有空运来的新鲜带鱼!”我勉强咽下差点喷出口的茶水,心想:居然还有与我一样坚韧不拔的带鱼,不远万里从海边跋涉到这天街的小店里来。终于没有鼓起吃它的勇气,点了一盘牦牛肉,要了两个小菜外加一瓶青稞酒,独自在这天街里小酌起来。让我欣喜的是,这里的酒肉远比我想象中的可口,在余下的一周里,我终于可以摆脱方便面的梦魇了。

  不知是青稞酒的酒力还是牦牛肉的火力,很快周身就升腾起一股喷薄的热气,一天的舟车劳顿也仿佛消解在这暖融融的微醺里。走出酒店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扑面而来的,是漫天摇摇欲坠的繁星。银河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够到最亮的那一颗水晶。郭沫若说流星是天街里的灯笼。那么此刻,我是否就是那个提着灯笼游走在天街里的仙人呢?

  便在这银河里徜徉着、幻灭着,全然忘却了夜半时分零下十五度的深寒。

  接下来的一周里,白天驾车去山里工作,晚上便享受着这份远离尘世的孤独。除此以外,还有两件叫我欣喜的事可以做。

  清晨起来,我喜欢去逛藏民的集市。这里是整个镇上最热闹的角落,满地铺放着整张的牦牛皮和羊皮。除了一些最普通的日常用品以外,皮子是这里最主要的货物,黑黑厚厚的牦牛皮血渍未干,一把把明晃晃的藏刀闪耀着冷冷的寒光。满面风霜的牧人们静静地等待着,彪悍的肩膀上扛着一张质朴的脸庞。我是一个分明的另类,虽然一样有着黄色的皮肤,却只能天外来客般,游走在这个世界的边缘。

  黄昏是我最为期待的时刻,因为每到这时,我便可以独自驾车飞驰于无人的山巅草场,去追逐那摄人魂魄的斜阳。雪山依然冷冷地矗立在天地的尽头,湛蓝色的天空要么纯粹地叫人心醉,要么堆砌起厚重的如同棉絮一般的白云。公路两边是无垠的高原草场,劲草随风,卷起层层金黄色的波浪。早出的月总是遥远地斜挂在天际,半睁着八大山人的怪眼。偶尔会有几只鹰在盘旋,凄厉的长鸣,划破了旷野中无声的天籁。

  最绚烂的一幕即将登场了。太阳是最好的印象派大师,转瞬间就将这张蓝白色的画布,点染成最为浓烈的万紫千红。这才知道,原来晚霞是夕阳的霓裳,原来佛光是黄昏的伴娘。那团刚才还不可一世的烈焰,竟然也会荡漾起少女般绯红的双颊,微醺的眸子临别一瞥,便足以醉倒千里以外的地平线。

  随着最后一点红光的褪去,天地逐渐黯淡了下来,山野间顿时笼罩起一层淡淡的暮霭,寒意仿佛在一秒钟里浮了上来,该赶紧往回返了,我的青稞酒快等急了。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被抛掷在这片山野之间了,向导的方便面也终于没能吃完。返程前,他接到了新的指令:严冬将至,队伍要全部撤离,让他把一些设备直接拉回陕西。他诚挚地邀请我同行,从青藏高原直奔向黄土高坡。为了激发我的兴趣,他将沿途要走的国道名改成了塔尔寺、麦积山这些发人遐思的景点。

  我一直觉得飞行是懒汉的专利,所以倒也一拍即合。于是两个人、一乘车,便在又一个寒冷的清晨整装出发。青藏高原的结束,是黄土高坡的开始,西安,我又启程了。

  文/麦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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