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四川 人间的仙道

  每年农历五月二十三,在四川绵阳的郪江古镇,百姓都会举行规模盛大的城隍庙会。在这一天,平日里静寂的郪江小镇会被四方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城隍是道教中专司一方平安的民俗神,按照道家的说法,每年此日,城隍都要出来视察民情,于是,郪江古镇的城隍庙会逐渐演化出一套独特的表演形式:

  “踩旱莲”的男女在代表“阳间”的队伍中游弋;面罩一叶新鲜猪肝当面具的“鸡脚神”,和手持巨大“生死薄”的“判官”,张牙舞爪走在“阴间”;百姓们打着油纸伞,举着牌坊,提着灯笼、刀枪,为城隍爷巡逻护驾……

  “中国根柢全在道教”,鲁迅此语,曾引起了中国学术界的一场争议:四川大学卿希泰教授认为,这是鲁迅对道教的褒扬,而社科院邢东田则根据考证,认定此语是鲁迅对道教的批判。但无论学术界如何争议,道教对中国人的精神影响之大,却是毋庸置疑的。在道教发源地四川,道教文化的影响更是深远。郪江的城隍庙会,就是道教在民间兴盛不衰的一例。

  曾有文章说:“四川人的道家气质,虽然不如以前来得旺盛,但在今日中国仍旧是一个异数。自在和逍遥的人生理想,在成都每一个三轮车夫脸上都一览无遗。物质上四川人是中不溜秋的;但在精神上,四川人也许是最平安喜乐的人群。”

  鹤鸣山,青城山,如飞鸟双翼托举道教

  冬日,古柏森森的四川大邑县鹤鸣山云深雾绕。当地老乡遥指着山形说道:“那是老君殿,是仙鹤的头;那是关子山,是仙鹤的尾;向两边延伸开来的金刚山和天柱山是仙鹤的翅膀……”依言望去,鹤鸣山的确如一只“仙鹤”,展翅欲飞。

  鹤鸣山位于大邑县城西北12公里处的鹤鸣乡三丰村,距成都约70公里,海拔1000余米,山势雄伟,林木葱茂,涧水低鸣。在中国文化史上,鹤鸣山以道教发源地而闻名。

  东汉汉安元年(公元142年),道教创始人张陵率弟子来到鹤鸣山隐修。张陵,又称张道陵,沛国人(今江苏丰县),西汉开国军师张良的八世孙,早年曾为江州(今重庆)令,后弃官隐居于洛阳北邙山中。“闻蜀民朴素可教化,且多名山”(晋人葛洪《神仙传》卷五),有此感悟的张陵决定西行入蜀。

  所谓“蜀民朴素可教化”,说的是当时的蜀地,原始巫教、自然崇拜十分风行。在《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曾记述过当时的蜀人:“俱事鬼神……俗好鬼巫……”在鹤鸣山的日子,张陵一边参悟老子《道德经》,用浅显手法写成《老子想尔注》,教化民众;一边自称“得咒鬼之术书”,感“太上老君降临,授予三洞真经、金丹秘诀、雌雄二剑、符箓法印”等,对原始巫教予以改造,作《道书》,创“正一盟威之道”。

  鹤鸣山是道教的发源地,青城山则为道教的光大之地,两山同属邛崃山脉的分支,如鸟之两翼,分担了道教发端与光大的重任。青城山位于四川省都江堰市西南,距成都68公里,背靠岷山雪岭,面向川西平原,主峰老霄顶海拔1260米。山体林木青翠,四季不败,诸峰环峙,状若城廓,故得名青城山,自古就有“青城天下幽”的美誉。

  张陵隐居鹤鸣山一年后,自感“鹤鸣得道”,遂来到幽深的青城山结茅传道。张陵隐居在青城山天师洞,洞旁有“降魔石”和“洗心池”。传说,张陵曾与原始巫教的“八部鬼帅”、“六天魔王”在此斗法。这场斗法至今仍有传颂,据青城山一周姓道家师傅讲述:“祖师爷斗法的时候,身穿黄色道袍,佩剑,持印,戴符。斗法胜利后,他的剑、印、符被敬为天师剑、天师印和天师符,从此成为天师道传教最重要的嫡传信物。”东汉时期的青城山,尚属于古羌烁罗国的势力范围,是“妖巫鬼道盘踞”的“六天鬼域”(《仙鉴》),据学者考证,所谓的“鬼”、“魔”,是指当时聚居于此的巴蜀部族,比如“鬼族”,或称“虎族”,也就是巴人。而传说中的“斗法”,实际上是张陵利用黄老学说对这些部族的原始巫教进行改造的过程。

  在青城山传道的岁月里,张陵一边改造原始巫教,一边带领道徒、民众开山修路,打井造林,发展生产。他精通医术,为人治病颇有成效,“百姓奉事之以为师,弟子户至数万”,“正一盟威之道”由此规模大盛。因张陵在创教之初,凡入道者,须交米五斗,所以张陵之道俗称“五斗米道”。而道教中人尊称张陵为天师,故又叫“天师道”。在青城山站稳脚跟后,张陵便开始以巴蜀为中心,设立二十四治(即二十四个教坛),进行范围更广的传教活动。

  东汉永寿二年(公元156年),张陵在鹤鸣山中仙逝。张陵逝后,他的孙子张鲁建立了政教合一的汉中政权,道教从此走出西蜀,在川北、川东和陕西都有了很大的发展。到了魏晋时期,葛洪、寇谦之、陆修静、陶弘景等人通过改革,逐步建立起道教神仙谱系,制定了各种斋戒仪范,此时的道教,已经成为中华大地上的正统宗教之一。

  道法自然,道教融合蜀地巫教

  老庄哲学的核心概念是“道”,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而“道法自然”四字,更被镌刻在鹤鸣山和青城山的山门照壁上。

  从老庄哲学理解“道法自然”,“道”是天地万物的母体,“自然”是统驭天地万物的规律和法则,故应顺其自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不过,也有学者理解,道教的“道法自然”,除了老庄之“自然”,还包含远古人类的自然崇拜。人类刚走出丛林之时,认为“万物有灵”,由自然崇拜而衍生出原始巫教。张陵改造、利用原始巫教创五斗米道,因此,自然崇拜也应属于“道法自然”之一种吧。

  四川雅安市芦山县,古属青衣羌国。在青衣羌国国丞、后东汉巴郡太守樊敏的碑刻记述中,此地“米巫凶虐、谄附者众”。所谓“米巫”就是指张陵创立的五斗米道,而碑文中将“米”、“巫”并称,则可以看出道教与原始宗教并存的情状。

  在芦山县,有一种传承至今、意在酬神的庆坛傩戏(庆坛:一种驱鬼逐疫的祭仪)。据考证,这种庆坛傩戏是从原始巫教的祭祀仪式里传承下来的。现在,我们仍可较完整地看到庆坛傩戏的表演过程:

  鼓钹声中,只见一人戴着诡异的面具,突然从围观的人群中跃出,口中念道:“东方青帝(中国上古时代司春之神,也是道教中主万物发生的上真大君)九亿兵,点兵点兵出坛门……”伴随这意蕴悠远的唱词声,又有一列身着彩衣、头戴五彩面具的队伍,飘然来到场中。此时锣鼓齐鸣,彩衣飞扬,令旗飘飘,头戴造型诡秘面具的表演者左冲右突,引得围观民众惊叫声四起。接下来,道教中的土地神、二郎神也随着鼓乐舞蹈,出现在庆坛傩戏的表演中……

  芦山县庆坛傩戏是具有活化石意义的历史记忆,它充分反映了道教在四川创立之初,与原始巫教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的过程。正如著名宗教学家、四川大学卿希泰教授所言:“巴蜀文化是道教思想的重要源头。”

  道在人间:拜访青城山上的百岁老道长

  在老庄哲学里,“道”是一个哲学概念。而在道教中,“道”则被具象地化为“保性命之真而游求于外者”(《汉书·艺文志》)的道教神仙。神仙思想是道教对民间最直接的影响--受此影响的人,即使不炼丹不修真,亦飘飘乎有神仙气概。在道教发源地四川,“神仙”更是处处可觅,不论仙山洞府,还是巷闾街头……

  四川的“神仙”中,最著名的当属那位从四川江油走出的谪仙人李白。李白生活在醉心于道教的唐玄宗当政时期,距江油李白故居不远处,环绕着窦圌山、天苍山、紫云山、太华山、老君山等,众山密林幽谷中,都建有道观和道教场所。青年时代,李白就前往青城山学道,并起了一个道风十足的名号:青莲居士。李白一生,无论是春风得意之时,还是悲愤苦闷之际,都与访道求仙结下不解之缘。天宝三年,李白被“赐金还山”后,索性认真地传受了《道箓》。道教信徒传受《道箓》,如同佛教徒的受戒、基督教徒的受洗礼,乃是取得正式道士身份的必须仪式。经过道法洗礼的李白,将极尽的洒脱赋予满纸诗文,这份得自于道家飘然如仙的气质,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的“诗仙太白”。

  古人已矣,在今日的四川,依然不乏仙风道骨、超凡脱俗之士。

  居于青城山上的蒋信平道长,是一位年逾百岁的武林高人,山民称其为“神仙”,据他们讲:“年轻时的蒋道长,能在屋墙上窜行,上山下坡疾步如飞。”在山民心中,这位一身道骨的健朗老人俨然就是隐在山中的仙人。2009年初夏,笔者有幸在青城派现任掌门人刘绥滨的引荐下,一睹蒋道长的真颜。

  蒋道长居住的青城山太清宫,是建在青城山密林中的一座青瓦房,这里蝉声清越,浓荫遮蔽。在5·12地震中,太清宫除了大殿和一侧厢房,其余的房舍全都坍塌为瓦砾,现在重建工作正在进行。

  随着我们的寻找,从一群正挥汗如雨赤膊忙活的工人中,走出一位手拄拐杖,身着素色麻纱衣衫、打着绑腿的鹤颜老者。老者握着拐杖作揖:“呵,刘掌门来了。”说话的老人就是蒋道长,他手中的拐杖乃是精钢所铸,重量有二十多斤,杖头的不锈钢圆球就有两斤多。老道长却不觉得重,还用手指拈起拐杖的钢球,让拐杖悬空摇摆。道长爽朗笑谈:“才一百多岁算不得高寿!今年满106,吃107的饭而已。”

  从25岁到青城山太清宫出家学道,蒋道长历任青城山上清宫、天师洞等宫观当家,曾任成都市道教协会会长。对于修炼、长寿的秘诀,老道长只道:“只要心静、肯学、能吃苦,啥子功夫都学得会。心静了,就逍遥自由了,啥子身体都养得好!”

  老道长说:“我现在的修炼就是把道观修好。”为此,他不仅自任“设计总工、施工总工、管理总工”,还四处筹集资金。“早餐能吃6个鸡蛋,30个汤圆。身体不好不行!身体好还得靠锻炼,锻炼好了才能多做事情。我们道家讲,处处青山是道场。啥子是道场?事情就是道场,做事就是修炼!”

  这番话颠覆了世人对“神仙”的臆想。世人认为神仙就是古书中走出的闲云野鹤般、表情清冷而仪态超然的人物,但蒋道长却赋予了神仙一副古道热肠,和一种勘破红尘而不弃世的心境。

  “处处青山皆道场”的四川,除了身在深山的蒋老道长,更有不少“高人”大隐于市。这些人虽然在日升月落中重复着俗客的生活,但其精神状态却受到道教文化的深深浸染。

  年逾70的饶老先生至今生活在成都远郊柏合寺乡场老街的一栋旧楼上。老先生对梵高、列宾、吴冠中、黑格尔、老子等作品思想的精妙解读,令人惊诧,在这乡野之地,竟有一位胸藏天地古今的人物。

  饶老先生习得一手好字画,弹得一手好三弦,更对篆刻情有独钟。他的一间小小书房总在闹市中保持着一方清静。他常说:“没有20年工夫怎敢谈绘画,没有30年功夫不敢言书法。”经历半生沧桑漂泊来到柏合寺的老先生,虽淡泊一生,却依然对生活怀有无比热情,他对个中原因解释为:“看古镇沧桑变故,略有感悟。”对于功名,他自有一番对待:“年轻时,我确实也是很看重功名。现在,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琴棋书画,无非雕虫小技,我之所以爱好它们,就是所谓的‘三十年前砍柴挑水,三十年后挑水砍柴’,如此而已。”这是一句四川俗语,意为虽然干着相同的事情,但因年岁、阅历的增长,心中的境界已经不一样了。

  在柏合寺老街,还有很多如饶老先生一样的人可以用笔墨记述:新街上摆草帽摊子的魏忠回大娘,因一双巧手,被授予“草编工艺大师”的称号,获邀到各地展示才艺。她感叹说,还是柏合寺好,清静,清静才做得出好东西。家住下街的剃头匠李师傅,刀功极好,可用剃刀为人挑眼屎。曾有人问他,手中的剃刀可曾伤过人,李师傅回道:“心静了,剃刀说锋利就锋利,说钝就钝,伤不了人的。”

  这些市井民众的所思所言,竟与百岁老道长的教诲,有异曲同工的精神境界。

  文/余茂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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